“殿下。”一旁的小内侍小心又唤了一遍,提醒他道:“陛下唤您敬酒呢。” 岑云川嘴角弯出一点笑,但眼底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地反问一遍:“向谁敬酒?” 小内侍以为他真的没听清,殷勤重复一遍道:“您的义兄,平恩将军。” “向谁?”岑云川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这下内侍也反应过来了,听出他声音中的戾气,瑟瑟不敢再上前答话。 “怎么,太子弟弟,不愿吗?”岑勿安看过来,又露出那副欠揍的表情来。
第九章 岑云川看向他,锐利的眼神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几个年岁尚小的皇子端着酒杯有些尴尬的远远立着。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来。 岑顾果然忍耐不住的又开始表演了起来,他从桌子上直接捞起酒杯来,给自己斟上后,走到岑勿安身前,道:“想必我就不用介绍自己了吧。” 岑勿安收回视线,和岑顾碰了个杯,将杯沿压在岑顾之下,弯腰道:“勉王殿下,臣自然识得。” 岑顾也一口喝干净杯子中的酒,然后将杯底一倾,叩在桌上。 拍了拍岑勿安的肩膀小声道:“我这位兄长做惯了天之骄子,自是有几分脾性的,勿安莫怪。?” 岑勿安似笑非笑回道:“我算什么东西,怎么敢责怪太子殿下。” 说罢,他拿过岑顾手中的酒壶,主动朝着岑云川面前走了过去。 岑云川高高站着,冷眼看他走近。 岑勿安走近后,抬手给自己杯中斟满酒后,举起酒杯道:“勿安出身粗鄙,跟殿下比起来……自是有云泥之别,今儿得陛下看得起,抬举我做义子,是我九族之大幸,刚刚与殿下过招,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这杯酒就当我自罚。” 他一口饮干净,然后杯口朝下,以示尊敬。 一旁的小内侍看见,赶紧上前想要倒酒,却被岑勿安伸手拦住。 他给自己又续了一杯后,亲自上前给岑云川杯中也斟满。 然后再次抬起酒杯,举自身前。 “这杯臣是敬您的,请吧,太子殿下。” 嘴上的话说得恭敬十分,但那双眼中所投射出的视线却放肆又挑逗。 因背对着众人。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几圈岑云川后,然后偷偷舔了一下嘴角。 岑云川面容上像是结了寒霜一样,一动也不动。 岑勿安露出尖利的牙口,展开那副面皮笑了笑。 他又抬了抬手。 像是不甘又无地自容般的问:“殿下可是看不上臣敬的酒?” 岑云川装都懒得装一下,毫不留情面道:“孤从不喝手下败将所敬之酒。” “……”岑勿安笑僵在脸上。 “你刚刚输了孤半招。”岑云川掀起眼皮道,“孤是不是也可以说上一句——什么梁州军,不过尔尔,花拳绣腿之辈罢了!” 岑勿安的脸色果然立马变了,连背脊都僵直起来。 岑云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这话一出,觥筹交错的高台上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就连正在劝酒的人也都赶紧停住了,大家一边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又一边顿在原地偷偷观察起高台上几个人的表情来。 岑云川这话可谓是直戳梁王和岑勿安的心窝子,一点脸面都没给留。 对方一个是梁州军主帅, 一个刚因梁州军而名满天下。 却被当众如此讥讽。 梁王面色果然立刻变得难堪起来,梁王世子更是气得立马就站了起来,一旁的几个坐的近些宗亲子弟拉都没能拉住他,岑顾则不动声色的坐回原位,露出坐山观虎斗的表情来。 见着众人反应,岑云川却独自坐下了,他用指尖慢慢研磨着杯沿。 “放肆!”岑未济显然也听到了,他将原本端在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抬眉看向岑云川问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可是吃醉了酒?” 岑云川闭上眼,只是一瞬,他又睁开眼,起身绕开桌子,几步上前,一把撩袍子,直挺挺跪下道:“陛下,儿臣刚刚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犯下失言之过,自请去宣和殿醒酒。” 说罢。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岑未济一眼,未等对方开口,就起身,大步朝下走去。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 清冷又寂寥。 他出了宴席,独自一人走在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宫道上。 他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夜幕。 却只能看见高墙之间的那一线黯淡天际。 这一刻,他突然油生出一种自己要被这高大的宫室淹没了的错觉。 它们逼近他。 在他的四周像巍巍层山一样压下,却用远比山峦更锋利的轮廓将他逼困于这方寸之间。 岑云川想, 自己是真的醉了。 这里明明是宣城的皇宫……是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自己又有什么可惊恐和畏惧的。 他抬起脚,继续向前走去。 宣和殿是宫中供奉历代帝王牌位的宗庙。 往日里若是有皇子犯了错,便会被罚到此处,接受宗正的教育。 岑云川身为太子,却是第一次因为受罚而踏入这里。 值夜的小内侍正靠着廊住打瞌睡,想着今夜贵人们都去参加宫宴了,管事的也都去凑热闹去了,定没人来这偏僻处巡查,因此睡得十分安稳自在。 岑云川将他拍醒时,他还在流着口水做美梦。 一睁开眼,看见岑云川近在咫尺的脸,他吓得四肢扑地,哐当一声趴倒在地上:“太子殿下!” 岑云川嫌弃的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哼道:“你这哪是昏睡,简直就是昏迷。 “孤看来个贼把里面祖宗排位都抢光了,你都未必能醒。” 那小内侍吓得浑身颤抖。 “行了,起来吧。”岑云川抱臂道,“今儿所幸你遇到的是孤,若是旁人,只怕你又不知要被贬去哪里看门了。” 小内侍抖抖瑟瑟的爬起来,听见岑云川说“又”,脑子难得灵光了一回,问:“殿下认得奴婢?” 岑云川斜仄他一眼,道:“你不就是万崇殿里那个扫香灰差点扫到陛下眼睛里去……笨手笨脚的家伙吗?” 小内侍闻言,有些惶恐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声道:“是奴婢。” 岑云川抬脚往里走去,道:“没想到,董知安将你又安排到了这。” 小内侍慌慌张张跟在后面,小碎步跑着,帮他推开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董太监可是宫里难得的好人。” 岑云川闻言停下脚步,偏头看他。 “他都把你罚到这里了,还是好人?” 小内侍肯定的点点头,“是好人。” 岑云川勾起嘴角,懒懒一笑,不置可否。 他刚踏进门里,一只脚才过门槛,就差点被原地绊上一跤。 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门槛。 里面只听叮铃咣啷一阵响动,他回过头。 就看见小内侍又害怕又胆怯的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那是我刚刚放在里面的灯……忘,忘记取出来了。” 两人进了里面,小内侍赶紧把快要被踩碎的灯捡起来,擦了擦,然后用火折子点亮。 一盏灯照亮的空间有限。 岑云川站在宽广的大殿中央,眼前虽漆黑一片,但他仍然知道,再往前就是香案,香案上面层层叠叠的像山一样,摆放着岑氏几十代人祖先的供台。 宣和殿的顶离地面足足有二十丈高。 足足上千个牌位一直陈列至高耸的穹顶上去,端坐在高处俯视着众生。 而在他们的背后是用色彩浓烈油墨勾勒出一整面墙的巨幅壁画。 那副壁画极大,大到光凭人的一双眼看上半天都不能彻底看完。 百尺长的壁画上详细镌刻着岑氏一族所历经过的数不清的大小战役,以及族人被迫西迁又东归的逃难和流浪之行。 悬于此处,像是时刻警醒后人。 岑氏一路而来所踏过的血泊与灾苦。 岑云川在正中间的蒲团上跪下。 小内侍这才后知后觉的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殿下,怎么深夜来此?” “受罚。”岑云川双手合十,非常认真而虔诚的拜了拜。 “受罚?”小内侍赶紧四处看看,确定这里面真的只有他们二人后,这才道:“可是奴婢并没有见到宗正……往天有人来受罚,肯定有宗正跟着一起。” “孤这是自请的罚。”岑云川仿佛有问必有答的应道。 “哦。”小内侍半知半解的点点头,然后在他身后不远处抱着灯坐下。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处本就大,四下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更显得格外幽静。 连风吹来似乎都更冷了几分。 岑云川过了片刻,问:“你是哪里人。” 小内侍像是又犯困了,被这么一惊,懵懵的回过神来,打着哈欠道:“长安人。” 岑云川喃喃自语道:“原来是长安来的……长安不好吗?为何要迁来此地?” “长安……”小内侍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片故土,“自然是极好的,那是很多人梦里的都城……可十几年前,羌人攻进城后,放了一把火,把那里烧空了。后来又几经战乱,城里十室九空,就连最肥沃的灞河之地也变成了焦土,再也种不上庄稼,大家没办法,都逃了出来……”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岑云川问。 “我爹妈实在养不活我们几个,就在路边把我和我姐姐卖给了人牙子……中间不知道倒了多少手后,到了这里。” “那你姐姐呢?”岑云川目光在烛火下越发显得沉沉。 “我姐姐也在宫里。”说起唯一的亲人,小内侍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她比我勤快聪明,如今在宋贵人那里当差……还是大宫女呢。” “是吗?”听见他开心的声音,岑云川也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你干活这么不经心,还没有被撵走,原来竟是有些背景的。” 小内侍一听,连连摆手道:“我姐姐可没帮我说过什么话,她平日里只给我银钱,让我攒起来……” 岑云川不再说话。 风似乎更大了些。 拼命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衣摆和血肉里去,吹得他一身骨架都沉甸甸的发冷。 “再去拿一盏灯来吧。”他忍不住的道。 “好。”小内侍爬了起来。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犹豫着,最后还是问,“殿下,您很冷吗?” 岑云川愣了一下,摇摇头。 “可是您看起来,像是很冷呢。”小内侍征征道。 “孤不冷。”岑云川轻轻道。 小内侍过了一会儿跑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火折子,见岑云川看过来,解释道:“奴婢把这上面的蜡烛都点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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