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了,以为也是军中的人,将剑收了起来,抗在肩膀上,用手掏了掏耳朵,摆出一副无所谓模样反问道:“纪州军?那是什么?我怎么在军中从未听过?” 说罢,他嗤笑一声道:“看来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罢了。” 岑云川站在原地,将笼在身上的披风一抬臂膀震掉,然后抬起声音徐徐道:“柳五,拿剑来。” 柳五掏出自己配剑,刚要递上去,却被一旁的赵二一把拉住,小声骂道:“你虎啊?” 柳五不解的挠挠头。 赵二连忙上去,附在岑云川耳朵后面小声劝道:“殿下,宴会马上要开始了,咱们可不能误了时辰,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怎么,不服?”岑勿安却在一旁煽风点火起来,故意问左右,“你可听过什么纪州军?” 见一边的人摇摇头。 他又扭头再问另一旁的人,“你呢?” 那人也摇摇头。 “你看。”岑勿安摆摆手,“都没听说过,看来不是我孤陋寡闻——而是那什么纪州军确实不值一提,别又是一群花拳绣腿凑起来的羽林郎君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 羽林郎是前朝皇帝曾下令让贵族子弟组建起的一支临时军队。 这支队伍刚成立时,各家子弟拉着自家亲随齐齐上阵,看似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出发前又吹下了豪言壮语,但一到实战,却兵败如山倒,不用费一点力,数万人就以摧枯拉朽之势逃窜溃败,最后落敌手者甚众。 因被俘者众多,很多人又经不住拷打,所以里面出了不少叛徒,自此臭名远播。 岑勿安自恃刚立了战功,威名又响彻三军,在军中向来都是有恃无恐,更是别说是面对这些京中富贵子弟——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整日泡在富贵乡享乐的贵族们,他向来十分看不惯,言语上也从来都是不饶半分,更别说客客气气。 岑云川的一双眼又黑又沉,里面像是在酝酿着暴风雨前压境的黑云闪电一般,“既没听说过,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纪州军,最后一个兵,向平恩将军赐教。”岑云川一字一句,郑地有声地道。 说罢,从柳五手中一把抽出剑,快如雷霆般的出手。 “这可怎么办!”赵二急得恨不得在原地转圈。 纪州军是太子殿下的死穴,一般人还真碰不得。 怎么今日就这么倒霉,偏偏就被这不长眼的点了个正着。 岑云川十岁那年,岑未济把他送去了当时的威武将军贺恭那里去。 岑未济对贺恭交代道:“贺兄,这孩子常年跟在我身边,如今年岁也大了,是该放出来锻炼锻炼了。” 贺恭客气道:“若说举世名将,你当之无愧,自己家的儿郎怎么还送出来教,在你麾下练练,来日怕也是不输你的。” 岑未济却拍着贺恭的肩膀叹息道:“这孩子从三四岁起被我从佛寺接出来后,就一直是我亲自带着,长年累月下来,对我十分依赖,不放出去养养,恐怕以后难成大材。” “既这么说,就咱们兄弟这关系,这个责任我必须担下了……”贺恭也不再推拒,话锋一转道:“不过可提前说好,你既放心送来,我就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我的儿子都是从小卒小兵练起,他来了,自不能例外。” 岑云川自此被隐去家世和身份,编入了贺恭麾下一军中,当起一名小兵来。 他年岁小,又不爱说话,军中老兵最喜欢逗他玩,每次把逗得他面红耳赤要生气时,又会拿出各自偷偷藏起或者搜刮来的吃食和宝贝去哄他。 “喏……见过这玩意吗。”一日他们打扫完战场焚毁尸首时,有个老兵偷偷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的将手掌摊开,给他看。 岑云川从他脏兮兮的手指缝隙看去,发现是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 印章上有几个字,但却被血迹掩盖,看不太清了。 “这是有钱人和读书人才会用的东西……”他用一种羡慕而敬畏的神色,珍重拿在手里掂了掂,嘀咕道:“怕是玉做得,值些钱的。” “罢了罢了,你拿着吧。”他将东西往岑云川手心一塞,又扭头去继续干活去了。 见岑云川追过来,他连忙急道:“离远些,听说这里面有些人是得瘟疫死的,你莫要跟过来,我们几个老头子来弄就行了。” 岑云川听见瘟疫,缩瑟了一下,立在原地喊道:“你不是说……捡到好东西都要拿回去送给你的孩子吗?” “论年岁,你可不就是我的孩子。”那老兵答道,“我离家时,他才不到一岁,如今十年了,我晚上连做梦都梦不到他的脸,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该长成什么模样,梦里……只能见到一个没有脸的娃娃一直抱着我的腿叫爹爹……也不知道他还活着吗,去年听说关中大旱,很多人要么饿死……要么当了流民……” “小十九。”那老兵抹了一把眼泪,道:“你可要好好活着,替我们活到太平盛世去……” 他最小,因此在小队里排十九。 他们这一队里,年岁最大的已经有四十出头,也有跟他年岁相仿十三四的。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要么是连流民都当不下去,只能入伍讨一口饭吃的,要么是被强行征兵丁时离家千里被征来的。 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一家尽乱,无有安身。 在残酷的战争下,人的命轻贱的像是蓑草一样。 国已无国,家不成家。 岑云川这一支军队原本只负责运送辎重以及清扫战场。 可裴阳一战中,他们的队伍遭了偷袭。 敌人呈现包夹之势。 将他们和粮草一起困在仅仅距离裴阳城二十里外的地方。 一千人的队伍,战到最后,仅剩百十人。 岑云川和十几个年岁尚轻的小兵一直被人死死护在身后。 “将军,裴阳城离这里才二十里地,里面守军过万,他们若是肯来救我们,早就能跑几个来回了!!”有一天半夜,有人终于忍不住地吼道:“如今我们在这山坳里已经坚守四天四夜了,可曾见过一个援兵!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死吗?” “不如,降了吧!”他站起来,大声道:“我们带着这么多粮草,降了也能得到优待!” 话音还未落下。 远处敌营方向射来的一支箭已经呼啸而至,洞穿他的胸口,他低头呆呆看着心口,像是不敢置信。 血喷涌而出。 他不久后嘴角也渗出越来越多的血。 那些血黑的发乌。 他从嗓子里发出不甘的嘶吼声来,疼痛化作一种有形的力道,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 大家不忍再看。 只有将军背过身,替他合上眼,叹了口气嘱咐大家道:“埋了吧。” 等他再回过头时, 众人已经听见远远有战马嘶鸣和马蹄声。 又一次夜袭来了。 岑云川偷偷抬头,看见远处天边已是数不尽的箭矢。 正带着死亡的尖啸朝他们袭来。 “降吗?”将军问。 短暂的沉默后。 一名老兵斩钉截铁的道:“不降!” 其余人开始稀稀拉拉的应和起来,“不降!对,不降!” 渐渐地,面对着越来越逼近的敌军和头顶的箭矢。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仿佛死亡越近,每个人呐喊的声音越响亮,语气也变得更加地坚定不移,一种排山倒海,力拔山河的气势萦绕每个人心头,“不降!不降!不降!” 响亮而整齐地声音,一时震彻山谷。 将军拔出剑,“烧了粮草,全体迎战!!!” 上百担的粮草和车架燃起的熊熊大火。 火光照亮了天际。 这一刻,他们身后冲破山谷的火光像是来增援的千军万马一样。 映在每个人眼底,照亮每个人心头。 更像是最后的战鼓一样。 轰隆隆的火吞噬着一切,鼓舞着每一个人的腾腾意志。 “小十九,怕吗。”身边的老兵问。 岑云川感觉自己胳膊和腿抖的厉害,但是他依然用最镇静的语气摇摇头道:“不怕!!” 老兵摸摸他的头,咧开黑乎乎地牙一笑,“好孩子,站在我们身后,就算今天大家都要死在这,你也必须是最后一个。” “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先上。”他道。 他刚要拔腿冲。 却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头,是之前一个老喜欢抢他粗饼吃的小孩。 对方也才十三四岁。 “你跟我后面!”那小孩一脸郑重地冲他交代道,“别乱跑!” 岑云川扛起军刀,看着一个个从自己身边冲出的同袍。 混着脸上灰尘的眼泪滚滚而下。 满天的红,是飘下的余烬,是浓稠的污血,是破败的战旗,更是死亡的悲鸣。 “纪州军,最后一个士兵,迎战!!!”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时隔六年。 他终于再次说出这句话。 日日夜夜里,那些面孔常伴在他的记忆中,睡梦中。 这一刻,好似又像是站在了他身边一样。 他一剑已出,震地对方往后稍挪了半步。 岑勿安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岑云川没有留余手,岑勿安自然也不会,刀剑往来,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铮铮声。 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 嫌刀剑碍事,岑勿安直接丢了剑,赤手空拳上阵。 岑云川也毫不相让,凭着凌厉的手上功夫和对方缠斗起来。 “这是做什么?” 人群后发出一声询问,音调不大不小。 听到这声音。 围观人群立马散开一条宽阔的通道来。 众人纷纷低头行礼道:“陛下金安。”
第八章 一听到岑未济的声音,岑勿安立马罢了手,乖乖叩首道:“陛下。” 岑云川浑身一僵,急匆匆地回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 “久等兄长不至,原来竟是在外面与勿安交了手。”那道嗓音中带着笑,语调轻缓而温和,却让岑云川立马变了脸色。 他阴沉沉地朝岑未济身后望去,果然看见了一道消瘦而欣长的身影。 二皇子岑顾见岑云川神色不善地看过来,却好似一副浑然不在意地模样,笑呵呵的从岑未济身后走出。 他顶着岑云川的逼视,自顾自地道:“兄长身体刚见好,怎么不爱惜些,何必为一点小事就动怒……” 说到这,他故意停了下来,非常小心的偷觑了一眼岑未济脸色,见对方还是一副沉着脸生气模样,这才死死压住心下暗喜,面上分毫不显地缓缓道:“这宫里毕竟不是军中,舞刀弄枪的……既恐伤了兄弟和气,也会惹得陛下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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