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怪你。”锦儿不敢用得理不让人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换了谁,都是绅二爷你这么想,那知道另有说法。不然,怎么叫情呢?”
“不错,不错!”这句话说得李绅心服,“情到深处便成痴,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锦儿,真看不出,你论情之一字,居然是这么透澈。”
锦儿脸一红,“我也是胡说的。”她将话题扯了开去:“绅二爷,我倒要问,当时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李绅重重地回答:“我是泄气,不是生气。你知道的,生气跟泄气不同。”
照此看来,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拨李绅跟绣春的感情。她这是为了什么呢?锦儿渴望了解;但要问的话,到了口边又硬咽回去,因为这一问出来,不言可知是小福儿搬弄口舌。李绅一怒,说不定会鸡毛掸子抽他一顿。
于是她撇开魏大姊,从正面问道:“绅二爷,误会大概是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泄气呢?”
“不,不!怎么会?”
“那么,绅二爷你预备怎么办呢?”
“全听你的!”李绅盘算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待个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见一面?”
“见面就不必了!倒是绅二爷有什么可以表情达意的东西,不妨给她见一面。”
“我送过她一个‘刚卯’,我的心意都寄托在那上面。若说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药。”李绅怕锦儿听不懂这句成语,又说:“只望她早早复原;要表达这番情意,只有一个办法,但怕太俗气。”
“不管它!请先说了,咱们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请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药;非钱不办!我送她点钱,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不是送她钱;是绅二爷你留下的安家银子。”
“对,对!若是这么说,就无所谓俗气不俗气了。锦儿,你的想法直截了当,我真自愧不如。”李绅站起身来说:“这一趟来,毫无预备;只带了二百两银子打算买书,就把这笔款子移作安家银子吧!”
说到这里,正好小福儿打了洗脸水来,李绅便唤他找钥匙开箱子;锦儿灵机一动拦着他说:“绅二爷,我没法子替你转交这笔钱。你让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李绅踌躇着说:“倘或她那里不肯收呢?”
“不会!我回家顺路转一转,关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带了去?”
“不!要专程派人,才显得绅二爷你的情意。最好再给绣春写封信。”
“好!”李绅欣然答应,却又为难,“怎么称呼呢?”
锦儿有些好笑,“绅二爷,”她说:“若是你肚子里连这点墨水都没有,可怎么赶考呢?”
李绅哑然失笑;点点头说:“你责备得不错。如今就算你出了个题目,我得好好交卷。”
“对了!用点心写。能一封信把绣春劝得心活了,才显你绅二爷的本事。”锦儿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让小福儿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儿把门帘一掀。
于是锦儿在前,李绅随后,送到院子门口;锦儿回身请李绅留步,由小福儿带路相送。
“小福儿!”锦儿喊住他说:“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
“我托你留点儿神,”锦儿低声说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来找二爷?如果来找,说些什么?你只悄悄记在肚子里,什么也别说。”
“好!”小福儿问道:“我知道了,可怎么来告诉你呢?”
锦儿想了好一会说:“明儿我打发人来给二爷送点心;来人会问你,有话带回去没有?如果没事,你就说没有!如果有话要告诉我,你就说,让我来一趟,我就知道了。”
※※※
第九章
到得黄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赶了来照料,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外还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论色已让李绅颇有酒兴了。
“曹家的菜是讲究。”魏大姊说:“这荠菜春笋,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经有了。”她紧接着又问:“李二爷,你什么时候吃?”
“劳你驾,叫人把菜拿到大厨房热好了;我就吃。”
“大厨房怎么能热这种细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说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笼去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
说着,不容李绅有何意见,掉身便走;不多一会,只见两个伙计,一个捧来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炉;一个一手提着活腿桌子,一手提只大篮,里面装的是铁锅与作料;魏大姊跟在后面,已系上围裙,手捏一把杓子,是她自己来动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炉,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让伙计端到大厨房去回蒸,然后抹桌子、放碗筷,摆好冷荤碟子,烫上酒来,喊一声:“李二爷请来喝酒吧!”
接着,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支使小福儿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围裙,拢一拢头发,洗了手进屋。
“酒菜大概够了。”她说:“留着翅丝、火方、鱼圆汤做饭菜。慢慢儿喝吧,要吃饭了,让小福儿叫我。”
说完,一扭身进了李绅卧室;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主仆二人都感诧异,李绅呶一呶嘴;小福儿会意,走过去探头一望,只见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将一本摊开的书收拢。
“魏大姊!”小福儿急忙拦阻:“你别动二爷的书!”
魏大姊一楞;招招手将小福儿唤了进去,小声问道:“二爷的书,为什么不能动?”
“二爷正看到这儿,你把它一合上,回头二爷就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儿又说:“收书有收书的法子。”他拿起一张裁好的纸条,夹在书中,方始合拢。
“我懂了!”魏大姊说:“你伺候二爷喝酒去吧!”
“还有,写得有字的纸不能丢!反正二爷的书桌,你最好少动!”
说话的语气不大客气,李绅在外面听见了便喝一声:“小福儿!”
小福儿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来;李绅便教训了他几句,说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劳,应该感谢,何得出以这种不礼貌的态度?
“二爷别说他!”魏大姊赶出来笑道:“倒是我应该谢谢小福儿,他让我学了个乖。来!”她将小福儿一拉:“帮魏大姊去打盆水来。”
小福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打了水来,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不断指使他干这干那。神态之间,真像大姊之于幼弟。
“行了!”她说:“你把脏水端出去泼掉;到大厨房去把蒸着的火腿拿来。二爷该吃饭了。”
李绅的这顿饭,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魏大姊已将一条冒热气的手巾递了过来。
“茶沏上了,在里屋。你喝茶去吧,该我跟小福儿吃饭了。”
“多谢,多谢!今天这顿饭可真好!”
说完,李绅掀起门帘,入眼一亮;卧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条,砚台、水盂都擦洗过了;七八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中都夹着字条。坐下来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买的“板桥杂记”。心里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笔下的旧院风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妇,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长姊的姿态,慈母的情意与小福儿共餐。他对蜜炙火方特感兴趣,她便一筷不动,连碗移到他面前,网油鹅肝还剩下三块,她亦都挟了到他饭碗里。
一面吃,一面小声谈话;小福儿不知不觉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绅跟绣春的情形,倾囊倒筐般都告诉了魏大姊。
吃完饭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柜上看一看,交代一个得力伙计,说她有些头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后回到卧室,重新洗面拢发,淡扫蛾眉;戴上银顶针,拿着针线包,重到李绅身边。
“今天可把你累着了!”李绅放下笔来,看着她问:“怎么还不睡?”
“还早。”魏大姊答说:“我看二爷袍子跟马褂上,好几个纽襻绽线了,趁早缝好它。”
“多谢,多谢!真是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还值得一声谢?”
说着,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马褂,坐下来仔细检点。李绅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笔来。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摊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作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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