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梧神色淡淡,看着他的目光里夹着半分审视,并不易察觉。 他起身,“送五殿下去延华殿。”延华殿是五皇子没出宫立府时的寝殿。 五皇子自嘲一笑,也没反抗,被两个宫人搀扶着走出去。 江烬梧扫视了一圈,垂了垂眸,又吩咐下去,“好好治疗那几个受伤的宫人。” “是,殿下。” 他抬抬头,瞧了眼梁上的白绫。 自尽……么? 默书也一块跟着来了,见状在他身后询问道,“殿下,此事是否要上禀给陛下?” 江烬梧平静道,“陛下还在休养,这种小事就无须让他费神了。” 听江烬梧这么说,默书顿时知道在秦氏的丧仪上大约要把握什么度了。 主仆二人走出长乐宫,正撞上姗姗来迟的柳妃。 按理来说柳妃是江烬梧的庶母,但面对江烬梧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半礼。 江烬梧使了个眼神给默书,“柳娘娘不必多礼。” 默书当即去把柳妃扶起。 既然遇上了,江烬梧就正好直接把秦氏的丧仪交给了她来操办。柳妃本就代掌凤印,也合规矩。 柳妃自然不会推脱,点了点头,又道:“秦氏的丧仪,殿下既然已经吩咐了,臣妾自当办好。只是……她毕竟是废妃,这丧仪的规格……” 默书笑眯眯上前一步,“回柳妃娘娘,殿下的意思是,按规矩来即可。” 柳妃眸子一闪。 按规矩来?庶人的丧仪能有什么规矩?最多是看在五皇子的份上还能有一口薄棺,再让宫人烧些纸钱罢了。 但这倒是正合她意。从前秦氏嚣张跋扈,不仅克扣她的份例,还多次明晃晃嘲笑她无子,真当她不记仇吗? 无子有子又如何?最后,有子的被废为了庶人,她这个无子的倒笑到了最后。呵。 柳妃微笑着应下,“如此,本宫便晓得该怎么操办了。” 江烬梧颔首,“劳柳娘娘操心了,正巧柳承旨快要出发去地方赴任了吧?柳娘娘寻个时间召柳大人夫妻入宫说说话吧,孤听闻娘娘和柳大人姑侄感情颇好。” 柳妃有些惊讶,忙不迭应下,“谢太子。” 外臣不得入后宫,她也许久不曾见过自己这个侄儿了,江烬梧说的他们姑侄感情好并不是空穴来风,柳青斐年幼丧母,出生时柳妃还待字闺中,照顾了这个侄儿好几年,真真算得上是半个母亲。她又多年没有子息,那几年的情谊更显得珍贵了。 告别了柳妃,江烬梧往回赶,他病还没好,忍不住又咳了一阵,叫默书看得心惊,更觉得秦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这个秦氏来自尽也不知道挑个合适的时间! 后头的宫人都亦步亦趋不敢跟得太近。江烬梧让默书近前些,低声吩咐他,“乾儿那里,叫人盯着些。” 默书忍不住看了眼自家殿下,视线也只将将落在他有些苍白的唇上,“奴才知道。” ——他原还有些担心,殿下会因为五皇子心软。 若是殿下能再狠心些,其实压根没必要把一个身体里还流着一半秦家血脉的弟弟留下。 江烬梧说完,又开始咳。 默书也没心思想这些了,只想着快些回东宫去。 谢昭野已经走了。 桌案上的画轴被他一并带走了。 江烬梧发现时,愣了两息,只当作不知道。 默书端了盏热茶汤来,江烬梧喝了一口,嗓子舒服了一些,随后揉揉眉心,“阿鄢还没回来?” 默书想到涂鄢和宫外那个南溧郎君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略思索了一下,“殿下可要把涂姑娘喊回来?” 江烬梧想了想,又算了算裴虎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并州了,“算了,过两天她应该就回来了。还来得及。” *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 …… 穿着朴素的妇人把拎着的竹篮里准备好的吃食全部发给了育婴堂的孩子,这一日才算结束,然后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 少年在门口陪了一整天,见她要回去了,连忙殷勤地上来,“娘亲,我来帮你拿。” 妇人神色冷淡,从他面前走过。至少刚才面对那些孩子还有个笑。 宇文秋习惯是习惯了,还是忍不住生出失落来。 斜着眼睛恶狠狠瞪了一眼里面的孩子,那眼底的恶意仿佛要将人的心肺都给挖出来。 一扭头又连忙追上去,“娘亲,你等等我。”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返回住处。 谢昭野也跟了这母子俩一路。 “谁?!”宇文秋一下子变了脸色,手里的短刀已经飞射出去。 谢昭野早有准备,旋身一躲,紧接着就暴露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这是谢昭野第一次正儿八经和这位北狄的三王子打交道。 但此时此刻,他的重点却在他身后的妇人身上。 妇人显然是认得他的,见到是他后,那古井无波的双眼也开始颤动,神情更是错愕。 谢昭野敏锐地察觉到,眸子一眯,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作揖,“数年不曾见过,娘娘可还记得小人?” 白净瑜微愣。 很明显,她认识谢昭野,但不认识“雁奴”。 宇文秋已经拔剑:“你是什么人?!” 白净秋:“住手!” 她绕过身前的宇文秋走前几步,就如谢昭野猜测的那样,她知道谢昭野是东宫近臣,官至工部尚书,但并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你是……” 谢昭野:“在下,原姓褚,父母离世时我还年幼所以尚未来得及取名,因而,只有一小字,唤作——雁奴。”他掀起眉眼,定定看着她。 看着这位本该于宣徽十一年,在宫中自绝的皇后娘娘。 白净瑜脸上是止不住的惊骇。 “你,竟然是你?你没死?” 谢昭野:“娘娘和在下一样,都是本该在宣徽十一年死去的人,如今一同站在这里,比起惊讶,不该觉得有缘吗?” 他嘴上说着有缘,脸上神色却冷得似冰,眼尾一扫,就在宇文秋身上落了落。 宇文秋不比寻常北狄人模样粗犷,长相倒是更似大魏人、或者说,白净瑜。但到底也流着北狄皇室的血,眉眼间还是能看出与大魏人的不同来。 白净瑜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中的竹篮掉在地上,她颤着声音问:“你是什么找到我的?梧儿、梧儿他……” 第74章 谢昭野笑了声, “原来,娘娘还会在意他吗?” 一路走来,他想了许多。 那些前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 江烬梧为何会束手就擒, 任由别人给他泼上谋反的脏水? 白皇后自尽对江烬梧而言来说是一个心结, 白家被污蔑通敌谋反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心结? 但最终, 他竟然也因为谋反的罪名,选择在东宫自绝。 他收到从上京来的信后,也没能问上默书一句什么话, 默书一晓得江烬梧没了,便自尽追随他而去。 他想, 原本,江烬梧应该是想支开默书, 给默书留下一条后路的。 江烬梧已经手握大权,想要反抗,很难吗? 但他却只是默默安排好人身边所有人的路,连朱雀卫都不知道被他遣散到哪儿,自己却留在宫里等死。 谢昭野看得分明。 他是愧疚。 愧疚到不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成为一朝太子。 他大约也是悲愤的。 自己坚信了那么多年的“真相”,当事情摆在自己面前时,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崩塌了。 要是让谢昭野来评, 他会说:矫情。 管他什么真相?又凭什么要愧疚?宣徽十一年时, 江烬梧亦是受害者!他那时才十一岁! 但偏偏,江烬梧不是谢昭野。 江烬梧心性的养成,很大程度, 也是因为眼前的人。 谢昭野步步走近, 宇文秋拿着剑挡在白净瑜面前,呵声:“站住!” 谢昭野嗤了声,“北狄的三殿下出在大魏的都城……胆子真是不小啊。” 宇文秋瞳孔一缩, 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白净瑜朱唇蠕动,闭了闭眼,推开她身前的宇文秋,“退开!” 她握紧拳头,“梧儿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谢昭野满心荒唐,更心疼被此事冲击到不知所措的江烬梧。他嘴角泛起丝凉凉的讥笑,答:“自然。” 白净瑜浑身失了力气,不住地退了两步。 谢昭野却只觉可笑。 “娘娘,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既然已死,不管是真死假死,就不该再出现在这里。你此时此刻,出现在上京,还带着一个……”他冷冷瞥了眼宇文秋,“你又想要太子殿下如何自处?” “你不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吗?!” “你不知道若是被他发觉真相他会是什么心情吗?” “娘娘!”谢昭野忍不住越说越凌厉,喊了声“娘娘”后,却又久久停住。 好半晌。 他才缓缓质问:“你不知道,你究竟把他教成了什么模样吗?” “清高、迂腐、心软,又良善。” “皇后娘娘,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太子。你教他要爱民如子,教他兼听则明,教他做一个好太子,未来能成为好君王,你确实教得很好。” “可你又要活着让他知道,让他这个没法装聋作哑的性子不得不重新调查宣徽十一年的冤案,叫他亲手挖掘出多年前残忍的真相。” “你,想要他如何去承受?” 谢昭野眼前浮现的,是东宫书房那些堆积的悼词,是江烬梧在被废后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费心护下的,那些白家军将领的遗属。 “我不是故意的!”白净瑜承受不住这桩桩件件的指责,她落下泪来,心痛得厉害,怆然道,“我被骗了……我是被骗了……” 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饱受着心理折磨?午夜梦回,征战沙场一生的父亲和哥哥就会出现在她梦里,一身血痕,无声又失望地望着她。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道,“更不该,带着你的另一个儿子出现。” ——前世,宇文秋死于江烬梧之手。 谢昭野并不晓得,后来江烬梧是否知道宇文秋的身份。 他最后自绝,又是否,有一丁半点的缘由,是因着此事。 谢昭野说:“皇后娘娘,你知道,他又多敬爱你吗?这些年,又多少次跪在你的灵位前思念你吗?” “你不该……至少不该这么对他。” * 第二日,谢昭野如常去上衙,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秦氏殁了消息也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前朝后宫都平平静静的,也只有五皇子一连告了数日的假,一直守在长乐宫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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