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还携着那条狭窄肮脏的巷弄里混着血气的土腥味。 “嘶——谢大人,您这是?”守卫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突然发现谢昭野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还在流血。 这是刚才谢昭野不慎被卢炳春的袖箭所伤。 “无事。”他语气淡淡,仿佛也感觉不到疼。 他心中的戾气与火焰已然平息,这才抬步走进,目标明确往东宫去。 只是他没能见到江烬梧。 涂鄢不耐烦地禁止任何人进去打扰,还特意出来瞪了谢昭野一眼,“特别是你!” 默书发现谢昭野受伤后惊了一惊,只得从对江烬梧的担忧中分出一丝来,让太医来给他包扎伤口。 谢昭野也没有拒绝。 伤口才处理好,苏允就派人来喊他。 未免发生动荡,因此所有朝臣都被留在了宫里。 但宫外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了中枢。 谢昭野回复:“请各位大人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说完,却还是忍不住在江烬梧寝殿外待了一会儿。 他直接问默书:“他是不是私自停了药?” 涂鄢明明说过,只要按时用药,可以大大减弱母蛊对子蛊的控制。 默书一顿,随即苦笑,“大人想问的,正是奴才也想问的。” “明明说只是做戏……怎么就……” 谢昭野攥紧手心,沉默片刻,留下句,“我去去就回。有任何情况,让人来告诉我。” * 宣徽二十七年九月,北狄起兵进犯大魏的偏翎关。 宫中,皇帝和太子在几个月里先后中毒,太子中毒后已过去十日,至今情况不明,民间人心惶惶。 东宫。 江烬梧已经稍好些了,又忍不住开始处理中枢送来的折子。 还没坐一会儿,就觉察到了什么,身子登时一僵,一抬头,果然看见谢昭野就站在门口凉嗖嗖地看着他。 江烬梧:…… 他下意识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原处去。 江烬梧试图掩饰自己被抓包的尴尬,但眼神却不可避免地与谢昭野对上了。 谢昭野的神情冷漠,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到江烬梧的桌前,一把将那些奏折推到一边,声音低沉而有力:“殿下,臣是不是说过,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里操劳这些?” “孤、孤是觉得好了很多……” 谢昭野就这么冷冷瞧着他。 他解释不下去了,立刻换了副神情,凉意覆盖掉方才的尴尬,不满道,“你别这样看孤!” “这算什么?一天到晚跑到东宫来就是为了让孤看你的脸色的?” 谢昭野:“殿下,你现在胡搅蛮缠也没用。” 江烬梧:…… 看出来了,是没用。 算了,只能乖乖回寝殿了。 门外的默书见状松了好大一口气。果然这种时候还是要找谢大人。 谢昭野冷着脸喂他喝药,等他喝完药又塞了一颗蜜饯,一句旁的话也不说,跟例行公事一样,又准备回工部去。 江烬梧扯住他的官袍:“站住!” 江烬梧当然晓得是自己理亏,原本的计划只是做戏,在引卢炳春入瓮后,再传出太子遇刺的消息去,让北狄那边以为大魏动荡。 是江烬梧怕做戏不真,才私自停了药,他猜到卢炳春在金州时已经知道子蛊在他身上而非谢昭野身上,所以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这却踩了谢昭野的底线。 然而,谢昭野这几日总对他冷着个脸,却也叫他不愿意再低头了,明明一开始他就同他道过歉了,他还不依不饶的,于是江烬梧也不想哄他了,可心里又不舒服。 “并州如何了?”他僵着嗓子问。 谢昭野垂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江烬梧:“罢,孤把苏卿召来好了,默——” 谢昭野握住他的手腕,声线依旧是冷冷的,“今早传回消息,昨夜偏翎关有夜袭,但裴将军早有准备,没让他们得逞。”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第76章 北狄的进犯来势汹汹, 这场战争一连持续了两个月,算短的。 本该生死不明的太子突然好端端地出现,大大稳定了民心, 朝廷大批的钱粮运往并州, 也给北境的军民打了一剂强心剂。 这场战争最后是因北狄内部生了乱子, 加上连续几次大败,使得北狄军队军心动摇,不得不像大魏低头, 签订盟约,并向大魏纳贡。 而北狄内部乱子, 则起于夺嫡。 ——北狄皇帝驾崩了。 北狄的王位争夺战比想象中还要激烈。北狄皇帝并没有立太子,但北狄的大王子据说很受朝臣拥戴, 在战场上也骁勇善战,此次进犯北境就是由他领兵! 也因为他领兵在外,所以被北狄的二王子给算计了。二王子联合了一部分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企图篡夺皇位,利用北狄皇帝驾崩的混乱,四处煽动,声称大王子数次在战场失利, 让军队损伤无数, 根本不足以统领北狄! 这两兄弟都不知道斗成什么样了。 而原本最受宠的北狄三王子宇文秋因为年纪尚小也没有什么大权,反而并不被两个兄长放在眼里。 盟约签订后,消息传回上京。 平定边境后, 江烬梧也能腾出手来了, 大刀阔斧开始清理朝堂。 这回钓出的鱼本就不止秦固安,只是其他人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总该叫大魏上下都知道,江烬梧, 可不是雍武帝! “殿下!” 江烬梧正在跟中枢的班子议事。 “何事?” “陛下、陛下他……” 几个大臣意识到什么,脸色都不由变了变。 江烬梧也顿了顿,但最近的医案他都有翻阅,此时也并不算太意外。 等他匆匆赶到永和殿,太医和宫人们已经跪了一地。 他刚进去,雍武帝见到他,便颤颤巍巍抬起手。 “都退下。” 江烬梧看了他一会,走近去,在龙榻前跪下,然后才缓缓让他握住自己的手。 “梧儿……” 江烬梧的手被那只枯瘦、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执拗。 雍武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你……赢了……” 赢了……吗? 江烬梧心里升起空洞的荒谬,想笑,却始终提不起嘴角,只不发一言地跪在榻前,背脊挺直如青松,脸上没有悲恸,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微微垂眸,看着雍武帝那只青筋毕露、已显斑痕的手,没有抽回,也没有更用力地回握,只是任由它攥着。 “乾儿、放过他——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忍不住痛苦地蜷缩,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江烬梧的上身下意识向前倾了倾,又停住。 “陛下只是想和臣说这些吗?” 雍武帝平复下来后,喘息了一会儿,张了张口,好半晌,才说出话来: “朕,对不住你。” “别让乾儿,成为下一个你。” “下一个我……”江烬梧的声音很轻,很慢地复述了一遍。 他终是笑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雍武帝无声的摇头,喃喃地喊着他:“梧儿。” “朕知道,朕、对不住你,对不住乾儿,更对不住大魏……梧儿,你很久,不喊朕,父皇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江烬梧,攥着江烬梧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江烬梧错开他的视线,“陛下放心,臣在一日便会让大魏更加稳固安定一日。” 雍武帝死死地盯着江烬梧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找到一丝属于“儿子”的痕迹。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静的寒潭,映着他自己枯槁的倒影。 父子、君臣……呵呵。 雍武帝最终还是失望了,缓缓扬起一丝笑,“好……大魏,就交给你了……你,比朕,更适合——” 江烬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后,雍武帝攥着江烬梧的手骤然脱力,缓缓滑落。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完未说完的话,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无声的叹息。 永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烬梧却只觉满心荒凉。 他们二人这父子做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想来也是滑稽。 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江烬梧依旧跪在龙榻前,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他看着雍武帝失去所有生机的脸,那张曾经威严、多疑、自私、掌控一切的面孔,如今只剩下了灰败的苍白。 这是他曾无比孺慕的父亲。 后来,对他却只剩下的厌恶与怨恨。 此时此刻,他依旧厌恶,依旧恨,却又茫然和恍惚着。 不知过去多久,江烬梧才缓缓道:“放心吧,儿臣、不会变成您这样的。” 他缓缓地将雍武帝滑落的手放回锦被之上,替他整理好衣襟。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龙榻前投下长长的阴影,覆盖了那个曾经掌控一切又肆意妄为的帝王。 他转身,面向殿门,踱步走出去。 “陛下,驾崩了。” 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永和殿,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陛下——呜呜呜——” …… 太医、宫人,和后脚赶到的臣子们的哭声交杂。 江烬梧又回头看了眼永和殿。这是大魏权力的顶端。可他每次来这里,只觉得无尽孤寒。 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呢?为何,他竟然自己也摸不清? 江烬梧转头。 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人群,越过那象征着哀悼的素白幡幔,在那朱红廊柱的阴影下,静静地站了一个人。 穿着红色的官袍,那抹浓烈到近乎燃烧的绯色,如同死寂雪地里唯一跳动的火焰。 他不知何时已赶到,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跪伏哭泣,也没有急趋上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廊下,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面容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但那双眼睛,却隔着人群,隔着哭声,精准而沉静地锁定了江烬梧。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相交。 江烬梧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方才那摸不清的复杂心绪也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又何必再去纠结那是什么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殿前跪伏的群臣,脸上的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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