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幼时总爱捧着我的脸,说他们都讲哥哥长得像母妃,母妃爱笑,哥哥要多笑笑给我看。 我扣下铜镜。 离早课还有一段时间,我抱来琴,抽走琴囊,擦拭起琴身。 其实并非是李如风刻意拉开距离造成的,除了师父,我从未在苦禅寺提起段锦。 毕竟若非为了她,我不会用琴杀了那几位公公,也不会心脉受损到要来苦禅寺修习内功稳缓心神。 …… 给李如风梳头发梳久了,我便发觉他后脑饱满,颈脖生得好,长且漂亮。平常又直又傲气,微低下头,便现出脊椎的痩劲骨节,令人很想抚上去,感受匀称有力的皮肉抻开,展露出的骨节的嶙峋。 我为他梳头时以手量度着他头发的长度,估算之后,第二天一早不慎折断了他的木簪,又告诉他备用的簪子丢了。 “全丢了?”他扭过头,一脸不可置信。 “嗯。”我微垂着眼,梳着他顺直的黑发。“我忘了收,昨晚回来发现房门忘了关,兴许猴子过来捉走了玩。” “猴子?跑寺里?捉走玩?”他歪着头重复。 “想来是。” “那怎么办啊?” 他那阵子因为衣服头发课业,又因我在戒律和尚面前说他长进的事,戒律和尚不怎么找他麻烦。他便从最初的敌视我,态度转了个大弯,此后的另一种极端渐露雏形——过度信赖我。 “我这儿有根发带,你试试?” 李如风不胜感激:“真是麻烦你了。” “师兄弟之间,不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假惺惺地道。 他那年还没十五岁,身条抽得快因而细腿细胳膊,眼则又大又圆,显得脸很稚气。这模样与脾气,整日簪着头,故作老气。 李如风脑筋直,束好后对镜照了一下就小跑走了,说怕迟到。 等到经史上课时他赶来,与我旁边的人换了位置,气喘吁吁凑到我身边,小声问他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我看着前方的夫子,说没有。 “可你都没看我。” 闻声我斜过眼,看了他一眼。因为方才赶来上课跑的急了,两颊透着健康的红粉,高束的发粘了几缕在脸周。我眼睛又看向前头,仍说没有。 他在底下拽拽我的衣袖,“段息。” 我不回他的话,撑头听夫子讲课。 “段息!”他又叫了一声。 我清了清嗓子,低头看了一眼书。 “师哥,好师哥。”李如风软着嗓子唤。 “真没有。”我扭头告诉他。 他小声道:“那怎么今天见个人都要看我。” “兴许是你练剑有所成,你爹的战神气显出来了。”我向他胡扯。 “你知道么,”他又欣喜道:“今早遇上的女香客来找我问名字了。” “这个谁会答?”夫子问。 我举手。 “段息你说。” 我答:“李如风说他会。” 夫子看向李如风,李如风的笑还没收,登时僵在原地,站了起来,在底下几次拿脚踢我,都被我躲过去。 “从一进来就说说说,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我不会!”三个字给李如风说的掷地有声。 “出去!”这两个字同样被夫子说得掷地有声。 在经史上,李如风向来不是个好学生,整日多是睡觉,要不就一问二不知,剩下一个是记错的。又爱与夫子对着说,给夫子气得时常让他出去罚站。 李如风闻声也似习了惯,转身时还不忘踢我一脚,可惜又没踢着,这才愤愤走了。 我看他离开时圆圆的后脑,长马尾拂过后颈像春风吹柳条,搭上他出门时咬着牙刺过来的眼神,十分悦目。 这方面他记性一向不好,只与我冷个半天,次日清早仍要来推醒我,自己乖乖坐到梳头发常坐的凳上等着。 我刚醒来脑子还是钝的,坐起身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思考,一年前那个朝我浑身张满刺的少年是不是给人偷换了。 …… 说起到山下去的机会,尽管不多,但也是有的。 苦禅寺地处偏僻,只有相隔十里外的香客来上香时热闹些。临水难免遭水祸,这日有个不慎溺水的女人,其他的都好准备,但吹丧乐的人几番都寻不来。 时值夏天,尸首放不了太久,他们遍寻不到,一早便上山到寺里来,问师父可有僧人在俗时通音律,暂借一用。 师父将我叫过去,又诊了一番脉,将此事一一同我说了。我自幼习琴,哀乐还是会的,便应下来。师父带我出门认了下来相求的人,说那你带上琴随他下山吧,不出意外天未黑透便能回来。 我点头,准备回房拿琴,走了几步,转身对师父说:“弟子自幼身体有疾,山高路远,恐路上生了差池,想带一个人一同去,回来时好有个照应。” 我抱琴去找李如风时,他正掺在武僧中间挽袖舞剑,苦禅寺不准随意动利刃,因而他手中是木剑。 我并非首次观战,可每逢这时,心都要隐隐一动。 李如风此时和往日马虎行径不大相同,避棍转身时身姿一如幼豹,蜜色的肤色蒙了汗更显矫灵,转守为攻时每一剑又都出得准确,直往对手命穴处刺,手上虽是木剑,浓秀眉眼下的两瞳寒芒却已毕显。 收了剑势,被人提醒,他抹着汗转眼便看见抱琴候在一侧的我,笑着叫了一声师哥,朝我走过来。 我递给他一方布帕,说:“把你这一身黏汗洗了,待会儿跟我下山。” 我们分明参与的是丧礼,他却自得知消息开始,便满脸的兴奋。下山到了办丧事的地方,他仍忍不住往四周搭建的房屋看,我还要藏在袖口中去拧一下他的手背,拿眼风提醒他。 要去前头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前,我终是用若有下次机会,再不带你为恐吓才换得他目不斜视一脸肃整。这事若要发生,显然又要有人丧命,因而说出口心中直念罪过。 这一年半我多是将我这把琴取出,擦拭琴弦与桐木,几次心痒都强耐下,只能去正音,如今并不需要再耗时去调。 好在手不生,弦仍是那七根,曲又是这一年多以来常在心中默记的,纵使零落了几个音,抬起眼时,仍见不少人拭着眼角。 岭南的夏日向来任性,曲至中段,天上落下雨,很快有把伞撑在上方。 曲毕,前方开始埋棺,我攥着自己激动得有些发颤的手,缓了一缓,站起身来,却撞上李如风的手臂。 李如风失了魂似的,如此一撞,才醒过神,一双含了些泪的眼看着我,愣了一愣,忙撇过脸。 我活动着手腕,小声问他怎么了。 “祖母去年就是这时候过世的。”我瞧见他侧影紧咬着嘴唇,似是试着将泪憋回去。 “前方没人回头。”我告诉他。 他仍撇着脸,只是肩背一齐抖颤着,连带着伞都有些微颤,雨水滴得纷乱。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小臂粗粗抹了下脸,红着鼻尖正过脸来,用那双润湿的眼睛与我对视了好一阵。 然后他轻轻交握了一下我仍因兴奋不住发颤的手,擤了擤鼻子,凑近过来,附耳小声道:“原来你弹曲子这么好听。” 雨愈下愈大,自然是回不去寺里,我们被安置到一座二层的房间中。领我们去的姑娘说,这是落水那个姑娘的房间,你们两个男孩子,应该不会怕。只是还未收拾,委屈你们暂且一床将就一晚了。 寺中条件算不上多好,我们同住的那一屋并不大,为省地方,两张床并在了一起,和同床同枕相去不远。 李如风爽快,说没事,只是推开门,仍被脂粉气呛得不适应。 看我无事,有些好奇。 我说段锦喜好脂粉,况且宫中妃嫔多,一旦聚会,何种香粉味都有,这鼻子早嗅惯了。 李如风说他们只有兄弟五个,爹爹曾想要个女儿,但被五个儿子烦得头疼,承受不起万一再生一个男孩的苦楚,生到他就连忙打住,因而家中并无姊妹。 他说着,又凑过来瞧擦拭琴弦的我,问:“你收到的信是你妹妹写来的吗?” “是阿锦。”我顿首。“说遇见个年纪不大的侍从,很说得来话。” “她连这个都告诉你?她们可不爱和人说这个了……”李如风有些惊奇。 “这话讲得,好似你遇见过很多姑娘一样。” “我……我四哥就从来不给我写信……”他怨怨道,又问:“但我听说不是从霄州来的信啊。” “我来青城时,把阿锦送去舅舅家修养身体了。” “她身体不好?” “我忙着练琴,疏于照看她,照顾不周……嘶。”我的指心被琴弦割了一道口子。 李如风忙跳下床,四处去找处理的东西,可到处都找不到。 我见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心中温暖的好笑,唤他,说没事,便将指心吮住止血。 李如风盘腿坐到我身边,静静望我望了很久,忽地换了话头:“你的妹妹也如你一般好看吗?” “阿锦更像父王。” “那定是不如你了。”他轻巧的说,目光迟迟不从我脸上挪走。 我想,若给段锦听着这话,怕是得把李如风脸给抓花。她最恨不如我生得像母妃。 他忽的伸过指,捺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怔了一怔。 “血……血蹭上去了。” 李如风收回眼,又向我打听宫中的漂亮妃子,还有公主们,话里有些酸,不知对谁发的。 年少时我曾羡慕过他们家,李飞奎奔吴再未娶正妻,五个儿子皆是妾室所生,家中没主母给气受,又没宫中妃子尔虞我诈争宠,不用勾折出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修习武艺不会被上折子多般阻挠,只像是吃饭睡觉般平常。毕竟那可是李飞奎的儿子。 吹灯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给楼下传来的异动吵醒。我披衣坐起,发觉枕畔的李如风也睁着圆眼,不知是给吵醒,还是一直没睡。 我下床去点灯,只是灯油剩得不多,灯焰孱弱。 待坐回床上,发觉他已坐起,就着微弱光线,我仍能看出他一张脸都红透了。 他转过脸,愤愤道:“你笑什么!” 我不答他,只倒了一杯水,饮了半口润嗓子。他凑过来,就着我嘴唇刚蹭过的杯沿,将另一半也喝尽。 我侧过目光看他,他抬眼也望住我。凝滞了半晌,在这满室的盈满的旖旎声中,我们同时撇开了眼。 之后并肩坐在床上,等楼下的两人何时能结束,但过于持久了。我长叹一声,下床去穿衣服。 他问:“怎么了?” “这像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样子吗?” 为不败这场肉体生意的兴,我们下楼时轻手慢脚,甚至怕发出响动赤了脚,在门口才又将从房中找到的雨靴套上,抓伞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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