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风的咀嚼慢下来,始终没再讲话,离开时将那几张图纸捎了回去。 之后李如风遣散雇来的人,修缮后院的工程就给搁置了,他也再没捋起袖子抄起土铲,去掘花植的根系。 后来在正厅喝茶与官家下棋,听管家埋怨过他:“就没个常性,那院子修下去能费多少力气?图都画好了,嫌后续的事多,懒得想。不看看多大年纪了,该安置家了,整天一头扎在兵营里,小姐们的庚贴全退回去了,萧三公子也不说他。他听先生您的,您多劝劝她。” 这是他家的老人,从战场退下来后,接手照看母亲早逝的李如风,将他当孙子待。面门有道疤,常人见了总要打寒噤,可只一提到李如风,便出奇的慈祥。 我低头应下,却在眼角余光中瞧见了话中正谈的人。 “就看看他们能长成什么样,”李如风抱臂倚在门框上:“要是太胡来,都给连根拔了。”他又腆起一张笑脸道:“燕叔,我饿了。” 尽管如此,来见我时,李如风总要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藤萝绊倒。 我搁下抄经的笔,为他拍身上的尘土,说你何必偏要往花木多的地方走。 他咧开嘴笑,将手从背后伸出,献宝似的递给我一枝花条。说隔老远便瞧见了,开得真好,想着掐来带给你。 我自到李如风的府里,如今将近有四月。除去每半月去一次王宫给他爹弹琴,不曾出过王府大门。甚至入宫的途中还要被他守着,他无论如何忙,都要抽出空。 我不说,他也不提,只在没事的时候,整日往我这边钻。想来也是觉得我闷,从兵营回来,沿路买些没什么用的玩意,给我捎来。 我不好驳他的面,摆在屋里,四个月下来,这屋里的摆设连我自己都有些看不懂。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枝杏花,插入细口长身瓶,摆在那只我从宫中抱回的瓷罐前。坐下,继续抄经。他在一旁看着,只是不语。 能说的话早就说尽了,他从不提半句军中的事,只说自己今日或是突地想起的一两件从前遇上的趣事,但一哂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静久了他要焦虑,忽地将头埋到我的脖颈旁搂我,用要把我折断的力气。 我扛不住他发神经,只能是搁下笔栓了门熄去灯,到床上去。 …… 中原富庶,他这王府实在大得可以,甚至有个湖,湖心建有亭子。他说他接手的时候湖里还养有几只白鹅,我心想原先的宅主人倒有几分眼光,问鹅呢。 他说从前约人过来说事,看鹅们在凫水,便觉得饿了,几个人一起去拿了网兜,扑腾半天,就地烤来吃了。他说时笑眯眯的,脸上有些神往,似在回忆烤鹅的香味。 焚琴煮鹤怕是不过如此。 日暖风和他不在的时候,我便倚在那里读书抄经,眼倦就喂喂湖中锦鲤,颇为闲散。 这天李如风回来得很早,午饭后一两个时辰便远远瞧见他的身影。我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没那么新鲜,不至于跟妻妾似的专程起身迎他。只是这日却有些不同,他抱了东西来。 我与琴打交道十几年,认得琴在布囊中的形状,手中的书顿时乏了味,只盯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 进了亭子,他抽出布囊,将琴取出,摆到桌上。 此前他似乎是忘了,从不提起这回事,尽管总要瞧到我桌案上的琴谱。四个月来,除了到宫中,我再没碰过一次琴弦。 我这厢望着琴,他那厢转过身,望向亭外朗声道:“过来啊。” 我方才只盯着琴,并没注意到他此行还带了个端着茶的少年,那少年一身轻甲,身姿不错,只是站在木栈上,迟迟不肯再前行一步。一并用戒备的眼光看着我。 李如风将我按坐到琴前,躬身对我说:“不试试?” 我活动下指节,去拧琴轸调弦正音。 肩上的手仍未拿开,李如风扭脸又喊他:“你过来啊。” 兴许那孩子仍未动。 “再不过来,我可按违抗军令办你了。” 他显然对那孩子没了办法,手从我肩上离开。 我抬眼去,见他硬是用拽的把那不情不愿的少年拖过来,但少年至多到了亭子外缘就再不肯往前来。他长叹一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要去接少年手中放了茶水的木案。 谁知少年兴许失了神,将木案拽得死紧。李如风气笑了,只好将茶杯和茶壶拿过来,任少年抓着个木案在那里僵站着。 “少将军,我能走了吗?” 李如风正在给我倒茶,闻声挑眼:“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的吗?” 我每试一下音,少年便要微抖一下,我便有意连着乱弹了几下,少年险些哭出来。 “我以为是做您的贴身护卫……”少年咬住嘴唇,颤声道:“我害怕。” “我师哥人很好,你连赵将军都不怕,怕他作甚么。”李如风把茶水递给我,在我接过时弹了一下我的手背。 “他……他一年前只弹琴,就伤了我们近千人啊……也奇了怪了,他明明在城墙上弹的,怎么能传音那般远……”少年看向我,又慌忙收眼。“都说陛下曾讲过,若抓到段息,留命,但得就地砍断他双手的。” 我淡淡调着琴,到此才提起些兴趣,不知还有这么一出。 那时候他们一攻破城墙,便赶上来捉我。只是距我越近,琴声震人心脉越厉害,弓箭自然越偏。身前十丈远躺了不知多少箭羽与尸首,才有一人顶着琴音将我的琴夺走,顿时四处涌出的人按住我的双手将我按在地上。 但他们只是打晕了我,没伤我,按囚犯的标准将我押到这里,送到殿前,为他捉阿锦寻欢时弹琴助兴,又安排我为触柱而亡的阿锦奏哀乐。 我本以为那驰骋天下的大将军聪明了,懂得换一种方法折辱我,没想到依旧秉持本性,此后种种,皆是阴差阳错却歪打正着的诛心之法。 “你当我师哥弹什么琴都能伤人?未免太看得起他。如娘也习琴,我爹粗通琴理,不然怎么会让他在座下奏了半年琴?也就他那把宝贝琴……”李如风轻笑一下,有些黯然。“但他坚持要砍断。” 琴师断手与烈士断腕是一般的痛苦,李飞奎留我一命,是打定主意要满满磨死我。 “所以我去漠北前嘱咐青云,他的手千万要留着,若生了事,我来担,一并告诉青云多喝些醒神的药,要早在别人前靠近他,把他那张焦尾琴抽走。这样一来,砍不砍都一样。” 自然,少了以琴伤人这个由头,在外人看来,我这双手倒是可砍可不砍了。李飞奎得顾忌他的颜面与身为新主的宽厚,除去破城当日有理由趁乱斩断我这双手,其他时候都显得睚眦必报。 盛传五殿下虽然相貌好,却是个只会作战的武痴,平常都是傻的。我看委实错怪了李如风。只是可惜,他错信了他父亲,以为他光明磊落的父亲不会使用为人不齿的阴毒手段。 “我爹听他奏平常的琴听了半年多了,不也没事?”李如风垂着眼睛拨杯中的茶叶,劝慰着少年。 少年如此才松下些神经,将捧着的木案垂下。 “倒是可惜了他那把宝贝琴,如今在皇宫珍宝房里积灰。”李如风又说。 少年抹掉了恐惧,好奇登时便钻了出来:“焦尾琴?当真是传闻里那把千年前那把焦尾琴?” 李如风哈哈大笑:“什么千年前,那把琴三十年都不到。而且那把琴最早也不叫焦尾,我师哥以前专门给那把琴取了个姑娘家的名字。” 这把琴从前尾部不焦的,我自然也不会为它取名焦尾。他总要明里暗里笑我给琴起名字的事,就连如今说起我这把琴,仍要话里带着揶揄,更别提从前年少关系紧张时,他甚至讥笑我拿琴当老婆。 焦尾琴是后人附会的,我一向懒得去解释这些,又被李如风笑了多年,留有些阴影,不愿再提这把琴原先那个娇弱名字,就任由他们叫了,谁知越传越离谱。 “啊?怎么会?那把琴难道尾部不是焦的?” 我猜他肯定又要提那个下雨天。 “是焦的不错,不过是成琴之后着的火,”李如风笑着看我,“雨天靠在树下,给雷劈了。” 瞧瞧。准确来讲是雷劈了树,树着了火,火引燃了琴身,他总爱混在一块儿讲。 往后李如风来得也少了,少年年纪小,话多,陪在身边解闷,也挡住过两会过来刺杀李如风的刺客。 谷亭说少将军在兵营训兵,平常没空回来。 少年叫谷亭,十五六岁,被他爹丢给李如风历练,他爹是李飞奎的旧部,故而仍唤李如风一声“少将军”。 谷亭听多了我的琴声,又确定自己身体无虞,少年人胆子大破天,后来甚至要趴在桌上枕臂看我,点曲子听。 我一面拨琴一面告诉他,从前能如此向我讨曲子听的人不超过五个人。 谷亭来了兴致,直起身来,双手按凳的边角,上身前伸,问:“少将军在里头吗?” 综合来论,最像李飞奎的是李如风的四哥李如鹤,他三哥年少夭折,前头的大哥二哥长在策令计谋,不擅用兵。他爹最重视李如鹤,李如风也与李如鹤关系最密,只是李如鹤半年前在西南中伏殉身了。 谷亭他爹是李飞奎旧部,自小便敬重李飞奎,自然也连带着对如今军事上最像李飞奎的李如风格外喜欢,总要问些李如风十几岁时的事。 “嗯,在苦禅寺的时候。” “后来呢?” “没再见过。” 谷亭沮丧起来:“先生和少将军关系那么好,真可惜。” “他军令在身,世道乱,我也只能呆在霄州。但一直有通信,你现在正听的这段曲子是北地民歌的调子,谱子是他寄来的。” “我在老家也有个关系好的姑娘,早早缠着我爹,定下了婚。”谷亭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沮丧:“后来打了仗,那城丢了,再打回来,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家人。我现在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照履婚约什么的就不说了,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哪怕……哪怕她跟了别人。”谷亭犹豫了一下,终于不甘地补了句:“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自然。”我略垂眼,手指无意识又摩挲腕上那只翠镯。 段锦之前便总说我,只要一看我摸玉镯,她用头发丝都能猜出来我在想谁。 “不过先生和少将军如今终于又聚在一块儿了。”谷亭很快又笑起来,一脸艳羡。 我望向窗外攀着墙的枫藤的绿影,“嗯”了一声。 谷亭注意到我手上的动作,笑着说:“一开始就想说来着,我娘也有一只这样的绿镯子,不过远没先生这只色浓,但镯样好像。就是她不舍得戴,整日包着,说要传下去。”谷亭皱皱脸,又说:“传什么啊,我又戴不了……还一碰就碎。不过也很少见男人戴玉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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