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息。”李如风伸手轻抚铜钟的绿锈,忽得唤我。 “你说。” “我们迟早要回去,战火一旦烧开,又有如娘那件事……我爹势必要报那个仇,我和你总有为敌的那一天。”我发觉李如风向来灵活柔韧的后颈有些僵直。 我闭眼笑了一下,道:“你爹迟早要杀尽段家人,包括我,我知道。” “你……”李如风又转过头看我,唇抿得僵直,方一对上眼,便又垂了下去。 “他几次来信,不让你与我交好,我也知道。”我捧住李如风的脸,“他们为恨而累,我们用了一年的朝夕相处才冰释前嫌,就不必重拾恨意,牵连后代。滚成累世的仇,你我都于心不忍。” “弱肉强食,出身王室,身在高位,在乱世里,我本来就不奢求能落个好去处。人生很短,能在十几岁就碰上喜欢的人,是我不多的幸运。”我抵上李如风的额头,对着眼框绷紧以免泪落下的他说:“我不要求你背弃你的父亲,也不会连带着仇恨你,杀你。”我捏了一把他的脸,亲了他一下,笑着说:“更何况我还喜欢你,对不对?” 他咬着嘴唇,不忍地又撇过头去,话里带着浓到令人涌泪的咸涩:“可我不想杀你。我喜欢你,为什么我要杀你。” “我也一直在想,往后要怎么办。”我望向远山,又看了看天,茫然却又了然,望着他的背影道:“要不这样,在你打到霄州城之前,我们凡事如常,其他的全交给苍天决定吧。” 他用袖口擦了下脸,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郑重对我道:“好。” 远处天阔山青。
第7章 中秋前后,李如风接到调令,明年开春时领军回漠北。边关不太平,匈奴借马匹交易为由,趁机洗劫了好几个边城,民怨很重。 李如风并没瞒我,告诉我也要一起去,编在随军的乐师里,住食随他。 窗外桂香浮动,我谢绝了两回,说还要为陛下奏琴。 话一出口,就惹得李如风很不痛快,搁下茶,站起身说跟他爹讲过了,他同意了。 漠北吃沙子,在马上与人拼弓刀,分量又重,给外人不放心,最合适的想也知道是谁。至于为何将我也搀和进来,李如风既然肯再接下这枚印,李飞奎自然要给他好处。 茶盏给他丢到桌上,茶水溅出不少,顺着桌面往下滴。我望着地上聚成一小滩的水渍,在心中默算着日子。若二月初启程,那我还能在殿前奏十次琴。 其实若要到漠北也不错,顺道再办一件事。我转眼看向桌上那只陶瓷罐。 李如风一并告诉了谷亭,说他一块儿过去,但不许上阵,主要保护我。 谷亭很兴奋,告诉我在家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就等明年,他一直向往那里,羞涩笑笑,说先生见笑了。 “那是个好地方,阿锦也很喜欢。”我对他说。 漠北是个好地方,段锦从没到过淮水以北,曾经很向往黄沙漫天,雪如鹅毛,落日孤烟的景象。总要和谢鼎说,等以后成了婚,天下太平了,要一起到那里待上两年,看够了再走。 待到了来年一月,谷亭更是扳着指头数还有几天启程。 上元节前两日的晚上,李如风老早就回来找我,带了谷亭,出府游玩。 一路步行,这街道错杂,绕来绕去,我都走得有些晕。没到十五正当时候,灯市未开,街上人不多,不过摊位多都摆好,向路人叫卖。 到护城河时谷亭一面咬着李如风给买的冰糖葫芦,一面对我说要是晚两天来,人团在一块挤得跟堵墙似的,不露一丝给人能挤进的缝。 “就是风大了点。”风险些又把他花灯的烛焰吹熄,他咧了下嘴补道。 河边风大,谷亭与我的花灯都给吹灭了两回,折去邻近的摊位借了火,只李如风的给他护在袖后安然无恙。 我把莲灯捧在眼前,看里头火光曳然的烛芯,闻声只应了一句:“是么。” 李如风在前头已将花灯放入河水中。他怕是担心上元节出来,人太多,会给我找到机会跑开。就像他为我派个护身的侍卫,实际是为了困住我。 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风,吹得河畔枯柳条作响。谷亭扭过脸来,还想说点别的,突的顿住口,打着灯笼凑得更近过来。 暗里骤然靠近的光不免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眼。 “别把灯凑他那么近。”是李如风的声,接着眼前的刺亮远去。 谷亭回身望了一下握着自己手拉远灯笼的李如风,忙向我道起不好意思来。 我半闭着眼摇摇头。 “我才发现先生额角有个疤,半年了,竟没看出过。”谷亭又道。“不过也浅。” “磕破的。”我抚正风刮乱的额发,“时候不早,去放灯吧。” 谷亭先一步转身跑向河边了,我走过李如风时,被轻轻牵住了手腕。 这块疤色浅块小,平常都给额发遮着,多数时候揽镜来照,连自己都瞧不出,和我为段锦求情而叩首抛掉的骨气一样,无用而不值一提。 可共枕如此之久,李如风那么喜好盯着这张脸上风吹草动的人,却没一次提起过这小块的疤痕,就像他为我准备衣裳,也只准备素色。他什么都知道。 因错着肩,他的神情我看不见,只听他喉音滞涩:“段息……” “灯焰要熄了。”我挣开他的五指,朝河岸边走。 河边稀稀落落的几盏河灯,放早的趁水势飘到河中央,烛光透过莲粉的纸像别致的萤火,在黑水上涌动。 中途又放了天灯,正逢风大,灯火又被吹灭好些次,谷亭一遍遍地点火,后来恼了,说难道是老天不给我们许愿的机会吗。 因这番耗时,放灯时撞见了熟人,远远的一声“李如风”传过来。我将天灯松手,转过身,果不其然见到了远处游船上的萧子晋。 游船结了灯,放了一只案子,上头小炉正煮着茶。萧子晋在船首招呼,他此时一身常服,也算是个佳公子。 他是李如风好友几乎人尽皆知,也偶尔见着他来与李如风说事,遍寻不到,不需旁人多说,便直接奔到我这边来找人。 找得到,就拖李如风回去,找不到,既然打扰,就算不愿,也要与我说上几句话。 我若是一个人,那多数时候都在研习入宫要奏的曲子,他推门闯进曾误听过。想来李如风不常同他提我,因而他并不知道太多我的事。但他很敏感,从那以后,若再见面,即便是李如风在的场景,也要要求我停下奏琴。 李如风上前去与他讲话,笑着说了几句,便招手让我们过去,说是萧子晋提出捎我们一程。 谷亭在船头玩水,我们三个挨在一块儿喝茶。一旁摆着只空了的酒壶,萧子晋有些醉意,靠着李如风说话。 也佩服他醉了也仍能说正事,船行一路,几乎说了一路朝野间的事,最早说明年选秀,太子准备把李尚书的千金塞给他爹,小姑娘有些志向,盯着后位呢。 李如风茶到嘴边,只笑着摇头。 萧子晋小下声:“喜欢与需要,不是一码事。” 李如风递茶给我,并不发话。 毕竟他就是需要的产物。 李飞奎那颗心不小,但有个位置,顽固地只留给了一个女人。我在李飞奎座下奏了足年的琴,他从未发觉我腕上的这只贵重的玉镯,正是当年自己赠给五夫人的聘礼。 萧子晋又仔细叮嘱了漠北一行中的将领的根系都由何处发来的,劝他注意姓郑的。 李如风喝着茶应几句嗯嗯啊啊,但时不时总要被他暴起拧耳朵,大喊你又在跑神? 途中扭打时李如风的头撞上船舱,发出一声闷响,连船头的谷亭都要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如风疼得歪牙咧嘴,反驳道:“我没有。” 萧子晋:“你放屁”。 正说着,就把头倒在李如风肩上,打了个酒嗝,又说起某某将领的女儿与二殿下王妃的表弟新定了亲。 他日日谨言慎行,喝酒过后,竟是如此性情。 不过他确实错怪了李如风,李如风好动,他若不愿听,总会闹出各种各样的动静。像这般安安静静坐着,忍一个酒鬼发酒疯,说明他确实是在认真记。 李如风几次推他,他都仍往他身上倒,没办法,就放任他了,叹过一口气后,对上我的眼抱歉地笑了一下。 “他酒品差死了。” 我呷了一口茶,心想确实。 李如风盯着外头的水路,到了个酒肆,忙唤停下停下,再走便要过了。 萧子晋看了眼外头,白他一眼,喝了口茶润嗓子:“你知道什么啊,再往前走走,你绕两个路口就能回去了。不然就这地方建得跟个迷宫似的,现在下,得绕十来个弯。你整天搁在兵营呆着,跟别处有人催你命似的,忙完就回家,只走那条尽是只走的大道,你认得清路吗。” 李如风不好意思地喝茶。 谷亭曾经也说过,李如风回来这一年,说是休息,整日也常在外头练兵,并没闲下来过。更不要提到在王城有趣的地方转一转。 王城是两年前从他国手中抢来的,九州腹地,向来兵家必争。争到手,便定了都。纵使千古丰饶都史流远,于李如风而言,却还是个新城。 他压根不认识路。 李如风十来岁就丢了那个兴头,不嫖娼不眠花宿柳,不往销金窟钻,除去宫里的酒宴和萧子晋为他张罗的,其余能推的皆推了。忙完军中的事就骑马回城回府,无聊又规整。 我与谷亭先下船在岸上等着,但李如风迟迟不下来,谷亭正要去问,就听里头一片倾倒声。 “这是说什么呢?”谷亭略惊。 “需要的事。” “啊?” 李如风上了岸。 “回去好好照顾你们家公子。”我听到李如风对撑船的人说,顿了一下,道:“他醉得一点不成样子。” 他胸口处湿了一块儿,谷亭掏出块儿巾布给他擦,应该是茶水无意给泼上了。 他见我,笑了一下:“刚刚拉扯了一下。” 至于为何拉扯,他省去未说。 回去时谷亭叽喳着打探李如风的写得什么心愿,李如风并不隐瞒:“西南早日打下来的。” 谷亭喜出望外:“我写的也是!还有呢?” “没了,只写了这一个。” “啊?我不信!” 李如风侧了侧脸瞧他一眼,笑道:“有些心愿不用写出来,得全要靠自己去争。” 他把话说得很认真,谷亭听得似懂非懂,索性不去烦他了,转头又问我:“段先生呢?” 我摇了摇头,无论他如何缠都决口不讲。 其实我自己都摸不太准,杀气太重的愿望,河神会不会应。 回去后接近二鼓,躺下不久,却又被窗边响起的刺耳异动惊醒,之后是着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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