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经年裹了件白狐领的大氅,趁着风音下厨青儿清房间的时候自己扶着墙壁回廊,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那些梨枝干枯晦暗,零落在石板上泥土中,曾经开满了迤逦的花,如今却这般凋零在冷风里死去。 他扶着一棵树蹲下去,捡了两枝握在苍白修长的手里细细看,忽然觉得伤口疼的厉害。 大概是天色晦暗,又或许是他如今太过虚弱,并未察觉到院落的高墙之上,站在阴影里的人。 谢经年默默了许久,握着那两段枯枝想站起来,身体一晃却挣扎都没有就摔了下去,一袭白衣卧在阴暗的院子里,十分显眼。 薛景衍远远看着,英挺的眉拧成一个结,却也只是负手站着,没有丝毫动作。 地上的人伸出手扶住树干,尝试再次起身,依旧没有成功。 薛景衍看得心烦,无声无息跃到围墙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谢经年终于跪坐起来,眉心一跳,咳了一掌心的血。 薛景衍晚膳只用了几口,满桌的精致菜肴于他味同嚼蜡。他眼前还是谢经年伸出的那只手,腕子苍白细弱的几乎要断。 “药材都送了吗?”他问无咎。 “已经着人送了。”无咎回答。 “皇兄赏的灵芝与雪莲,一并送去。”薛景衍声音低沉,坚毅的面孔难辨情绪。 无咎点头,迟疑道,“我瞧着殿下,其实还是在意王君的。” 薛景衍冷冷望向他,“他还有用处,吊着他一条命罢了。” 第12章 暗夜沉沉,谢经年睡得并不踏实,身体极度疲乏,意识却无法完全沉淀。 半睡半醒间,他察觉到有人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积攒了好久的气力,终于半睁开眼睛。 “你来了。” 追影压低声音,“公子的脉象怎会如此虚浮,可是又病了?” 他趁夜色进来,谢经年却半分没有察觉,实在是与从前不像。自己近身低声喊他,谢经年也没有回应,借着一点昏沉的光,仍能看见他脸色惨淡。追影这才帮他诊脉,他虽不精通医,却也诊得出谢经年的脉象十分不好。 “天冷受了些凉。”谢经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让你盯得那几个人,可还安分么?” “刘、赵两位将军没有不妥,应该未曾有过反动之心,骁骑营的苏副将与吏部的于侍郎私底下与长公主确有来往,极为私密。” “有异心之人,于黎民安定终究不利。该如何做,你清楚,寻个好时机。” “是。”追影看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有些力气不济,“这是阁主让属下带给公子的。阁主惦记着公子每到寒冷时节容易病着,照例让人配了最好的药。”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 谢经年眼色暗了暗,“放这吧。” “……属下觉得,栖月阁似与从前不大相同了……”追影迟疑。方才他进来,栖月阁空无一人,往日陈设也撤去了大半,整座楼阁空空荡荡,一片冷清。 “没什么,不许与他多言。” 这几日府中十分喧闹,即便是在栖月阁也能听见人声往来。 风音抱了张狐皮毯子,走到廊下轻轻盖在谢经年身上。 今日难得太阳晴暖,谢经年原本是在晒太阳,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风音拢了拢他的衣服,又去小厨房帮青儿熬药。 于是薛景衍来时,院子里空无一人,只看见朱红的廊檐下,谢经年半靠在软榻上无知无觉地睡着。面孔还是不见血色的苍白,显得眼睫愈发漆黑,也是瘦了许多的模样。 薛景衍无意识地弯了弯手指,缓步走上前去。踩在落叶上动静不小,那人却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薛景衍故意咳了两声,谢经年还是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谢经年——”薛景衍晦涩地开口。 可是那人还是无知无觉的样子,风吹得他漆黑的发丝微微飘起来,薛景衍盯着他沉寂的面孔,仿佛千帆历尽不见水波澜,他忽然心中一颤,腿软着在他面前俯下身来,“谢经年!” “谢经年!”薛景衍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即使隔着毯子,依旧是纤细单薄,“你怎么了?……” ——难道——难道! ——不可能! “醒过来!”薛景衍咬着牙根晃他,终于见他吃痛一般浑身颤栗一下,眉头皱了皱,良久才半睁开眼睛,目光神色一片迷茫。 “……” 薛景衍看他慢慢睁开的眼睛中尽是不见定处的茫然,如同薄雾森林中迷失的一点微光,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谢经年迷蒙了一会儿,毫无焦距的眼睛终于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人。他却没有动作,仍旧是靠在软椅里,整个人陷进毯子里,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脸。就这般不言不语望着薛景衍。 薛景衍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故意重重咳了一声。谢经年低垂的眼眸这才有了些灵动,“……殿下?” 他像是想要坐直身体,但终究没能如愿,只有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 薛景衍却没说话,谢经年愣了愣,忽然轻轻一笑,低下头去。 “数月未见,你难道没有什么要与本王说吗?” 薛景衍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经年复又抬起头来,望向他,迟疑问道,“殿下来了?” 薛景衍却只对他冷笑,“总说废话做什么?” “本王来是要告知你,下月初一,府中要办喜事。” 谢经年微微犹疑,“殿下?” “本王要纳侧君了,”薛景衍玩味地看着他,“这个人你也识得,镇南王的幺儿,云冀。” 谢经年仰头望着他,轻轻喘息着,没能说话。 第13章 云冀,他自然是知晓的。 从前在镇南王所管辖的乌苏城,此人便频频向薛景衍示好,温言软语也好,珍宝古籍也罢,通通毫不吝啬。 只是那时,薛景衍是不曾动过一点心的。 “从前本王愚钝,辜负了他的情意。”薛景衍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不过还好,总算本王对你,也未曾交出全部真心,于两情缱绻上尚有期望,如今云冀不介意出身高贵却屈居侧君之位,本王便只待他入府,修一世美满姻缘。” 谢经年清冷的面容有些迷茫,也不知听进了几句,“殿下的全部真心……” “逢场作戏罢了,本王是深宫里长大的,从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以为,说了几句情话便是情深至极了么?” “侧君入府总要有正君在,本王不愿委屈他,因而要告诉你,届时识数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谢经年终于能够定下声音来,“既如此,殿下何不将这正君之位赠予他,逐我出府。” 薛景衍讥笑道,“不急,还怕没有那一日吗?等长公主大厦倾颓,你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谢经年低下头,没再说话。 薛景衍又冷笑道“从前送了你一支白玉簪子,很是名贵,不如你转赠云冀,算是入府之礼?” “那簪子你已经给了我便是我的了!”谢经年语气里带了些急迫,眼眸里似是起了一片朦胧的水雾。 片刻后,他蹙了蹙眉,才让自己沉下声音,“那簪子被我不小心丢了。” 薛景衍也不纠缠,袖袍一甩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谢经年的视线模糊,直到不见了他的背影,才重重呛咳一声,将胸膛那口哽住的气息抚顺。 这一夜沉寂无比。 风音见他睡熟以后便也出去歇下了。 门一关好,谢经年慢慢睁开眼睛。他赤着雪白的双足下床,踩着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来到铜镜前坐下,从抽屉最里面取出来一支锦盒打开。 那支玉簪静静躺在里面,颜色与他的手指一样苍白。 “原来——是这样啊——” 他喃喃自语。簪子上便落了一滴又一滴,急促坠下的红色。他用手去擦拭,也无济于事。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洒在他的身上,脸上,这样一个光风霁月如冰如雪的人,像是要消散在朦胧月光里。 风音觉得近些日子谢经年愈发沉默嗜睡。 有时天气阴霾,他便久久沉睡不醒,气息都是微弱的。整个人都清减瘦削到了极致,看的风音满心担忧。 这一日午后,风音估计他午憩醒来,照旧熬了药去看他,却发现床榻空空,谢经年不知去了哪里。她急忙喊青儿一齐去院子里寻,却不见他踪影。 难道是出栖月阁了? 门被紧紧锁着, 风音抬头望着高高的围墙蹙起柳叶细眉。她自然是知道他有功夫在身的,只是近来伤病交加,几番生死一线,哪里还能随心所欲飞檐走壁? 薛景衍这些日子也是忙的不可开交。午后用过了茶,便头脑昏沉,很快睡去。 他知道自己又再做梦了。 谢经年那张清逸出尘的面孔,雪一样苍白在他迷蒙的视线里出现。 他听见谢经年喊自己“殿下”,声音低沉又温柔。甚至能感觉他用微凉的手轻抚自己的额头与脸颊。这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心痛难耐。 可是,这张惊艳绝伦的面孔下,都是无数的欺瞒与算计,这双手在暗中推波助澜,杀了江之延和不知多少人——分明,罪不可恕! “殿下——阿衍——难道一切都是逢场作戏么?你可曾……交付过阿离真心?” 梦中的声音这般郁郁,浸过水一样柔软痴缠。薛景衍听得心中颤抖,他拼命地想要自己清醒,梦中也好,现实也罢,都别再对他心软,于是朦胧之中,迫使自己开口, ——“不曾。”声音低沉,却坚定。 梦里梦外,又何曾分清过呢? 良期将至,崇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竟要比当年正君入府还要隆重些。人来人往,总是不免议论,这位侧君一来,恐怕连正君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风音才在暖阁里掌了灯,边听见闱幔中传来谢经年的咳嗽。她急忙快步进去看,见他正睡眼朦胧,堪堪醒来。 “王君醒了。” 谢经年靠着风音坐起来,纤长苍白的手指按着胸口,痛苦的皱眉看,意识还未完全清明。风音看得心痛,自从被薛景衍一剑重伤,他便损了心肺,落下了心症,近来愈发严重,无法平躺,每每都在睡梦之中气闷而醒。 前些日子他外出一次,回来当晚便呕血不止,风音不知他去了哪里,听见了什么,一双眼睛才会如同星辰落尽一般沉寂幽深。 “风音,我埋在梨花树下的酒,你帮我取一坛出来……去告诉守门的侍卫,说我要求见殿下……” “可是……”风音担忧道,“殿下他……” “他会见我的。”能够羞辱我,看我落魄至此,他自然是愿意的。 “……是。” 风音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才极不放心地出去。 谢经年忍过心口的一阵急痛,才从枕下摸出一枚玉瓶倒出几颗药吞下。 第14章 风音再次回来时带来了一坛酒。再过了半个时辰,果然有人进了栖月阁,说是薛景衍许谢经年在快雪居相见。 谢经年这时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由着风音为他束好发髻。镜中人青丝如乌墨,面孔却如同白雪。 “王君生的真好看。”就如同云巅之上出尘的神君。 谢经年浅浅一笑,“皮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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