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刚送走传旨的官员,夫人向氏就迫不及待地自丈夫手中抢过明黄布帛,一目十行地扫完,眼中掠过不甘,强笑道:“我就说,别看折衣这孩子平日里闷不做声的,其实有大福气哩!” “这是整个谢家的福气。”谢衡揭开茶碗盖,抿了一口,清癯的面上不显喜色。 “是是是。”向氏绞了绞手中帕子,心说这福气既然横竖都是咱谢家的,怎么没落在我的锦云头上,反倒便宜了那丫头? 谢衡瞥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心中有怨,敲打道:“别以为入宫就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伴君如伴虎,一脚踏错万劫不复,以云儿娇纵跋扈的性子,皇后的宝座即使能坐得,也注定坐不长久,比起莫须有的虚名,恭王才是她的良配。” “我知道,老爷自是疼云儿的。”向氏取了一块糕点,殷勤地递到谢衡面前。 谢衡不接,盯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水:“再者,那恭王岂是甘居人下之人?” 向氏手一抖,一点杏仁糕的残渣掉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用过午食,谢衡被一众家仆簇拥着,前往澧泉寺进香。 上山的路极窄,到后来不得不下轿步行,一行人爬到山顶时,早都累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 被长随服侍着饮了自带的茶水,歇了一阵,谢衡才亲自去拜谒住持老尼姑,表明来意。 “这里早已没有戚氏长缨,只有我寺的延真大师。”老尼双手合十,“延真大师也早已不见外客,施主请回吧。” “老朽也不愿扰了延真大师多年清修,只是此番前来,事关小女折衣的婚事,兹事体大,还望住持师太通融一二。”谢衡也不摆官架子,谦恭求见。 老尼姑见他言辞恳切,点点头,很久之后才转来。 “延真大师毕竟尘缘未了,竟同意见施主一面。” 谢衡素来平静的面上些微地动容,握紧了袖中卷轴,跟随住持进了寺庙后院。 院里大银杏树下,背手立着一位缁衣光头的中年尼姑,岁月虽在她脸上稍染风霜,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明眸善睐,灼灼风华。 恍惚间,谢衡忆起二十年前初见,刚及笄的戚长缨一身红装,笑得潇洒恣肆,活得随性洒脱。 二十年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君情与妾意,各自流东西。 谢衡一时无言,踌躇良久,方掣出袖中圣旨:“今日是来告诉你一声,上头传下旨意,要接折衣入宫,册为皇后。” 戚长缨的目光隔着两丈的距离直射而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何时行大典?” “司天监勘的日子是下月初十。” “你这次来便是要亲自带她回去?” 谢衡点头:“算算日子,这次她在这儿也住得够久了。” “若是她不愿入宫呢?” “不会。”谢衡似乎胸有成竹,“折衣毕竟是谢家的女儿,这点道理应是懂的。” “谢家的女儿。”戚长缨古怪地扯了扯唇角,“莫忘了,她还有个姓戚的娘,戚氏有抄家灭族之罪,若被有心人捅出来,难保不迁延你个欺君罔上之罪。” “延真大师此言差矣。”谢衡敛下目光,“折衣的娘亲一直以来就是向氏。” 一阵风吹来,扬起缁衣广袖,银杏树的阴影里,戚长缨默立许久,而后略微欠身,朝谢衡作了个俗家福礼,笑靥微展:“如此便好,如此,也省了我不少忧虑。兰均。” 谢衡浑身一颤,哑声道:“你说。” “折衣是我俩唯一的女儿。”戚长缨罕见地放低了身段,软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苟活一世,别无所求,惟愿你能护她周全。” 谢衡的喉咙里瞬间仿佛涌入黏厚的泥浆,半晌方讷讷允诺:“放心。” 寂静的禅房,青灯古佛,黑幔沉沉。 木鱼声戛然而止,戚长缨阖起的双目微睁,清雅的面上现出悲悯:“都收拾好了?” 黑幔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袭白衣,幂篱遮盖了他的脸庞,但遮不住他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清雅低沉的嗓音—— “你实在不必求他。” “我知道,求了也未必有用。”戚长缨从蒲团上起身,转身走来,替如今身量已远高过她的少年整理衣襟,目带慈怜,“可或许呢,虎毒还不食子,或许姓谢的还有一丝良心未泯。谁又算得准,这丝良心有朝一日未必不能救你一命?” 幂篱下发出一声轻嗤:“有朝一日他若发现真相,恐怕只欲杀我而后快。” “那你就莫要教他发现。”戚长缨眼神转冷,“我们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切记小心行事。” 长风轻啸着透过窗棱,掀起幂篱下的白纱一角,薄削的嘴唇被惨淡的天光照着,锋利而冷肃,几近透明。 少年深深一揖:“折衣知道。”
第5章 皇帝纳后乃国之盛事,太后下诏,令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与太常礼官检详古今六礼,纳采问名,上下官员不敢怠慢,各个都像抽紧了的陀螺,忙得天昏地暗,总算在正日子到来之前将一切相关事宜安排妥当。 景熙六年二月末,帝御文德殿,先册谢氏为后。 景熙六年春三月,初十,帝后大婚,奏鼓乐,鸣礼炮,典章弥盛,普天同庆。 是日,皇后服青罗褘衣,戴九龙四凤冠,以纨扇遮面,乘坐饰以龙檐凤纹的重翟车出谢府,卤簿、嫁妆、仪仗绵延数里,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亲睹,热闹非凡。 至中门,百官、宗室身穿朝服,于宣德门外列队班迎。 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降坐礼迎。 “先发册宝再成婚,闻所未闻。” 百官队伍里,监察御史裴枫低头瞪着自己漆黑的朝靴,忿忿嘟囔。 左侧同僚拿胳膊肘杵他:“别说了,仔细再被向中丞听到,回头又给你穿小鞋。” “哼哼,我怕他?横竖打我上任起,脚上这双小鞋穿上了就没脱下来过,最惨也就是落得个流放岭南,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流放就流放,何足惧也?”裴枫咬着牙说得起劲,唾沫星子直喷到那位同僚脸上,“流放我也要进谏,谢向两家互为朋党,蒙蔽圣听,把持朝政,其心可诛!” 同僚抹一把脸,也不想与这浑人瞎掰扯,默默蹭着脚后跟离他远了点。 裴枫懒懒散散立着,嘴上嘀嘀咕咕没个把门的,耳听礼乐声近,一抬眼,正巧对上凤辇上侧目而视的皇后,登时吓了个激灵,敛目收脚,屏息立正,手中朝笏微微颤抖。 短短数息功夫,长得恍若数年之久。 等凤辇仪仗浩浩汤汤地过去,同僚凑上来扯他袍袖,似笑非笑:“骂啊,怎么不继续骂了?” 裴枫心跳如鼓,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瞪他一眼,心有余悸道:“皇后端凝浑穆,凤威凌人,非池中之物。” 而且,哪个瞎了眼的说她长得丑? 同僚只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笑不语。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大婚的背后交织着怎样的明争暗斗,渗透了多少权利欲望。皇帝年满十六,理应亲政,太后却拒不还政,甚至以强硬的姿态擅自替皇帝做主,迎娶自家侄女为后,以彰权柄。 满朝文武在波诡云谲的政治交锋中分成了三派,以谢衡为首的太后党,以范廷守范左相为首的新党,还有个左右逢源到处搅浑水的右相王炳昌,三股势力搅在一处,今日你给我使绊子,明日我给你喝一壶,缠斗得不可开交,兼皇帝龙体抱恙多时,不少居心叵测之人又起了取而代之的逆心,真正的多事之秋。 面对如此乱象,雍盛很头疼。 各种意义上的头疼。 第一件令他头疼的大事就是,如何在洞房花烛夜坦然面对一尊大杀神? 坦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做不到坦然,谁能在面对有杀身之仇的敌人时还能心平气和,雍盛可以考虑尊称其为在世活佛。讲道理,他没有将敌人扼杀在“理想的摇篮”里已经算是好男不跟女斗,仁至义尽,还要放下成见同榻而眠? 做不到的。 他没这胆。 回到晏清宫,被伺候着脱下华丽的袞冕,换上更舒服方便的常服,雍盛游魂一般,在殿内有气无力地踱步。 “圣上,吉时已过,娘娘在凤仪宫恭候多时,太后她老人家也遣人来催过好几回了,您真的不过去坐坐么?”怀禄今日也是盛装打扮,惨绿宫服冠上簪花,拾掇得特精神,喜庆得好像今儿是他成亲,“按外头平民老百姓的话讲,怎么说今日也是新妇过门儿的头一天呐,新郎官儿连洞房都不进可怎么得了啊,明儿个宫里就得流言四起了……” “去去去,朕说不去了么?朕这是在做心理建设。”雍盛面色阴郁,“催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 说完,嘴里一阵发苦,去见那杀神可不就是嫌命太长赶着投胎么? 怀禄茫然,刚想问什么叫心理建设,雍盛徘徊的身影倏然定住,负手仰首,长长地叹了口气。 怀禄见状,知晓圣意已定,忙一迭声催促随侍的小黄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摆驾凤仪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弯弯的上弦月嵌在星空里,不远处的凤仪宫雕甍画栋,宫外植桃李梨杏,杂花错落,望之如绣,与殿内通明的灯火相映成辉。 凤仪宫的首领太监承喜是日前才从太后宫里拨来的,远远瞧见前方纱笼前导,龙纹团扇双遮,依稀是皇帝仪仗,忙将一干缩在廊下打瞌睡的太监宫女提溜起来,换茶的换茶,剪烛的剪烛,个个整衫堆笑,戴上喜庆面具。 要不说这谢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呢? 承喜入内通报,见皇后娘娘仍顶着沉重的凤冠,在红绡罗帐下敛目危坐,一坐就是楞个时辰,连外袍上的褶皱都纹丝不变,心中佩服已极,连带着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上几分敬意:“娘娘,圣上来了。” 皇后一左一右各立一位陪嫁大丫鬟,穿胭脂衣裳鹅蛋脸的名唤绛萼,温柔雅致,眉眼含笑,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穿竹青衣裳瓜子脸的名唤绿绮,天真烂漫,一双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伶俐机警的妙人。 未等皇后开口,她先道:“眼瞅着蜡烛都快烧没了,天都快亮了,圣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新婚之夜我们娘娘还在等他,实是以国事为先,我们做丫头的犯不着说,就是娘娘见着心里也欣慰,可那晏清宫里的奴才们一个个也都心怀天下?不知提前来支应一声,也好让我们服侍着娘娘先把这身铁打似的行头换下么?” “没王法的东西,这是宫里。”绛萼嗔她一眼,“别没大没小的坏了规矩。” 绿绮嘻嘻一笑:“原是我心疼娘娘,忍不住多嘴。” 承喜手心里捏一把汗,不敢多言,倒退着出殿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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