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有等来墨玉笙的一句解释,满心期待化作一池寒潭水,冻平了眼底最后一丝涟漪。 慕容羽夹二人唇枪舌剑间,后背尴尬出了一身薄汗。见二人短暂的偃旗息了鼓,缝插针道:“元晦,你师父有他的苦衷。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那人嘴硬心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不愿放你远走,说到底还是为你好……” 后面的话,慕容羽不便说的太直白。 当年元晦的亲爹苏令鬼迷了心窍,为了几本归魂册,把江湖搅的天翻地覆,最后搭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元晦命大,逃过一劫。然而出了这春山镇,君子和小人即便各行其道,也总有狭路相逢的一天,倘若到了那一天,谁又能庇护的了他? 元晦一句不落的听着,没有答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世间哪来那么多的难言之隐,不过是情分未满。墨玉笙可以肆无忌惮的向慕容羽述说苦衷,却连一个字都不愿对他透露,说到底……还是情分不够深。 他轻轻偏过头。 从这个角度看去,不大不小的院子连着那扇墨宅大门尽收眼底。 两年来,他和墨玉笙无数次打开那扇门,又关上,两人身影来来回回穿梭在院子各个角落。院子东边角落有棵桂花树,是来春山镇头一年他刨的土,墨玉笙插的枝,花匠说约摸两年会开花,算起来就是今年。 可惜,他等不到了。 元晦默默收回视线。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孤翼只影向谁去?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为何要在没有你的墨宅承受这噬心蚀骨之痛?我跟自己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他用仅存的一点气力,对着墨玉笙道:“师父,放我走吧。” 墨玉笙此刻神色平静到近乎冷血。不过片刻功夫,他脸上的落寞之色消失殆尽。 他从来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无论是负气离家,还是为墨覃盛挡剑,或是救下仇家遗孤,每一个决断都做的干脆,不留余地。 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墨玉笙佛了佛衣袖,沉默的看了元晦一眼,扔下句“你走吧”,转身进了里屋。 元晦呆坐在原地,脸上不知是悲是喜。良久,他起身朝里屋行了一个长长的扣首礼,行的一丝不苟。 他进屋取了行囊和墙上高悬的一把长剑。这把剑叫“一点红”,是他与苏家之间除了血脉,仅存的一缕牵绊。 他向慕容羽鞠了一躬,将一天一地的依恋留在了身后。 出了墨府大门,元晦上了一趟春山。山顶上有一处凉亭,叫秋水亭。有一回元晦读着拗口,问道:“作什么叫秋水亭,叫春水亭多应景啊。” 那时的墨玉笙笑得高深莫测,“此秋水,非彼秋水。你还小,还不知忘穿秋水是何意。” 如今他懂了。 元晦在秋水亭一直坐到日落西山。下山后,他沿着春山河畔一路走到庆丰包子铺,要了个不加圆葱的肉包,又绕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铺,点了碗不加葱花的碎肉咸粥。 春山镇当地的习俗是肉包子夹圆葱,香甜不腻。他想起墨玉笙第一次吃圆葱肉包时的情形:一张俊脸皱得像根脱水苦瓜,捉着两根筷子在肉馅里翻江倒海,将混在肉里的圆葱丁里里外外摘了干净。圆葱是挑净了,包子也被开膛破肚折腾了一溜够,惨不忍睹。最后某人一甩手,走了。 一个肉包一碗咸粥,元晦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这两年在春山镇的点点滴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他的脑海。他颓然的发现,自懂事起,他生命里的美好,都与墨玉笙有关。 从来的,所有的。 元晦提着长剑,踏着斜阳,走出了春山镇。 路过小镇入口的牌坊时,他忽然驻足,回眸深深看向身后的那片土地。 远处的春山身披霞光,笑看云卷云舒,离人断魂,显得无情又冷漠。 他目光微微一错,在那层峦叠翠下,掩映着一处墨宅,可惜他看不到最后一眼。 他一低头,目光落在腰间的长剑上。剑身细长,平平无奇。剑柄处镶了颗红珠,鲜艳夺目,似一滴浓的化不开的血水。 元晦水平如镜风微浪稳的眼底,印着这滴血水,忽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 两年时光匆匆,不过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出了这春山镇,他便不再是隐姓埋名的边陲少年,而是姑苏一点红苏令之子,苏曦。 他将以己为饵,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复仇之路。 ………… 夜深人静,月色阑珊。 元晦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他眼神迷离,鬓角挂着冷汗,两颊红晕还未褪尽。他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枕边的安神散萦绕鼻尖,化作致命的勾魂香,没完没了的抓心挠肝。 半晌,元晦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 春梦旖旎,醒后却是无休无止的自我厌恶,混杂着万劫不复的相思。 他挣扎着坐起,走到窗边。夜凉如水。夜风卷过少年鬓角,吹落了两鬓的汗珠,吹不散眉目间的忧思。 原以为离开墨宅,思念能减轻些许,却不料来得更加汹涌。白天,他尚可以依着神智压制一二,到了夜晚,思念便如潮水漫上心头,肆无忌惮的噬心蚀骨。 他几乎快被折腾出疯病。 正这当,无边黑夜里隐约传来一声木鱼声。清音如风,宿命一般,不偏不倚,吹进少年人心间,落地生根。 元晦魔怔似的追随着木鱼声出了客栈。那木鱼声时断时续,元晦沿着青石板路一顿好找,终于就着几缕残音,寻到了百步之外的一处破庙。透过老旧的木门,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和尚的身影在青灯古佛下,参禅悟道。 元晦没有进门,在破庙外的窗下坐了一夜。 第二日,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屋里的和尚忽然开口道:“施主在门外坐了一宿,何不进来,与和尚见面一叙。” 元晦起身进屋,朝着和尚鞠了一躬。 和尚年约三四十,慈眉善目,五官清秀,没有少年人对僧人刻板印象中的白眉须髯。 元晦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僧人左耳耳垂上小指盖般大小的月牙形残缺,四平八稳的落到和尚双目上,“夜半难寐,偶然听到木鱼声,被牵引着来到此地。若有打扰,还望大师见谅。” 和尚回了一个礼,道:“施主昨夜听了一宿和尚念经,可听出了些什么?” 元晦顿了顿,道:“晚辈愚钝,只听出了一个空字。” 和尚点点头。 元晦问:“大师长居于此吗?” 和尚摇摇头,“和尚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今日便又要启程,踏上行脚天涯之路。” 元晦沉默半晌,道:“晚辈受尘世所累,尝尽人间四苦,想请大师引路。” 和尚道:“苦海无涯,唯有自渡。你我因木鱼声结缘,若施主有意,可随我游历四方,施主要的答案兴许就在脚下。” 于是在离开春山镇一个月后,少年改变了既定的行程,调转方向,一路向北,跟着和尚踏上了朝山访道之路。 两人以清风为伴,松月为邻,从盛夏走到深秋,元晦那颗被情思折磨到精疲力竭的心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气。 一日两人翻山越岭,游历到一处偏远村落。 那村落地处深山山谷,几乎与世隔绝。两人连日风餐露宿半月有余,和尚皮糙肉厚,习以为常,元晦心性再高,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远远见到村落两眼放光,心想着赶紧去村里化点斋饭,运气好还能睡一个不漏风的暖觉。 谁知刚走到村口,见一村妇怀抱一五六岁孩童,面色慌张的跑来。他身后跟着五六个粗汉。那村妇没跑出几步,被几个粗汉按倒,其中一个汉子一把提起村妇怀中神志不清的孩童。 那村妇挣扎着爬了几步,抱住汉子的腿,哭喊道:“把九儿还给我。” 那壮汉抬腿就是一脚,拽着孩童刚想离开,喉头被什么东西抵住。 低头一看,竟是把未出鞘的长剑。 汉子先是神情一凛。他斜眼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和尚,瞬间来了底气。 “把这玩意给我挪开。” 元晦收了剑。 汗子忽的面露凶色,抬肘撞向元晦,被元晦随手擒住,一扣一弯,折到后背,动弹不得。 汉子吃疼,一张脸被憋成猪肝,叫唤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晦:“善人。” 两人交手这当,妇人从地上踉跄爬起,伺机从汉子手中夺回孩童,紧紧搂在怀中。 就在此时,方才还不省人事的孩童不知怎得,忽的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几个汉子大惊失色,活像见鬼,其中一人大喊道:“大事不妙,罗刹鬼附身了。”
第11章 妖僧 被元晦制住的汉子趁他分神,从他手下挣脱,指着那孩童愤然道:“他招了污秽的东西,被邪魔附体,要害死我们全村人。你想要行善就躲远点,别碍事。”说罢,他又对其余几人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妖孽拖回去,让孙仙处置。” 几人如梦初醒,刚想扑上前,被一柄森然冷冽的长剑挡在原地。碍于少年周身的肃杀之气,到底没敢挪动半步。 元晦走到母子跟前,简单询问了妇人几句,又细细查看了孩童眼鼻口周,探了其脉象,转身对着众人道:“邪神附体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不过是癫痫之症。” 元晦师从墨玉笙。虽然师父不是个正经师父,基本没教过什么真才实学,好在元晦是个正经徒弟,耳濡目染了不少干货。 但此地位于深山,村民愚昧不开化,几百年来信奉邪神,不信医理,不是元晦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得了的。 两波人马僵持不下,其中一个汉子道:“你我说话都不作数,不如去找孙仙,请他做主。” 元晦点点头,“请带路。” 一行人于是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孙仙住所。 和尚顶着光不溜的脑门跟在最后,走得不徐不疾,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不惊,倒像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这村落原不过弹丸之地,东边放个屁,西边马上就能闻到味。不过片刻功夫,孙家大院已经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孙仙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他年约五六十,是位巫医,在村中德高望重,能接神除邪,医主疗病,无所不及,堪称半个神仙,因而得名孙仙。 孙仙端着一张老脸,纡尊降贵地瞟了一眼元晦,冷哼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说这是癫痫,有何依据?” 元晦一时语塞。 完蛋! 他虽拜在墨玉笙门下,不过空讨了个虚名,全靠个人修为,才习得些皮毛。依葫芦画瓢,望闻问切乃至下针都没问题,唯独道不清其中因果——毕竟那个他唤作师父的人,连门槛都没领他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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