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江湖传言鬼主无影貌倾天下,所以你色令智昏,助他瞒天过海了?” 慕容羽见招拆招,“我天生不贪图美色,更不好男风。若真有那癖好——”他用自认为含情脉脉的眼神瞟了一眼墨玉笙,“也应当近水楼台先得月。” 墨玉笙闻言并不恼,他挑了挑长眉,表示欣然接受。 倘若此时还有第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但凡正常点,也会捂着耳朵,念着非礼勿听,跑得老远。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阵嘴仗,慕容羽方才正色道:“我的确是起了恻隐之心,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你,竟只有他懂我。人人都道我慕容羽一身铜臭味,为了一己私欲扩大羽庄势力,排除异己,挤兑民间私铺。那日在龙凤楼,一干鱼龙混杂里,他竟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他说:‘医者仁心,能救一人,救不了天下。而羽庄扩张,推动了医药改革,破了药铺医人索钱的乱象,天下从此没有看不起的病,吃不起的药。‘” “我念他这一句好,便在绝命崖力压狂澜,助沈清渊压下一众口舌,落定尘埃。” 他话锋一转,忽地深深望进墨玉笙眼里,“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墨子游,我这一世只有你这么个看对眼的知己,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不要死了。” 墨玉笙眼神微微一错,顿了顿,道:“我若随你回神农谷,有几成把握?” 慕容羽道:“若在半年前,尚有五成把握。” 墨玉笙唇角微卷,回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五成把握,不成就变成活死人。成了,也不过再苟延残喘个几年,还得落个五感尽失的下场。如此折腾一翻,体体面面地找个酒缸子泡着等死岂不是更舒服?” “子游……” “现在呢?几成把握?” “合我与师父师兄几人之力,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用内功护你心脉,以千年土精吊你精气,再动用神农谷禁术洗血术,将你体内毒血逼出再造。七七四十九日后,你体内的毒素会清除大半,虽然顽毒不能清理,且会自我复制繁殖,但只要再给我几年时间,总能找到新的法子。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柔克刚,阴克阳,静制动,万物生长,不离根本。世间总有一物可以解茴梦香之毒。” 慕容羽说这话时,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在墨玉笙身边几乎都在扮演老妈子的角色,大把青春都浪费在劝他回神农谷,接受洗血术上。 然而有人一心求死,他即便化身阎王,也拦不住他往棺材里钻。 五成把握尚且劝不动他,仅剩的三成又如何能撼动他?
第8章 别离 “无咎,我就把自己交与你了。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去神农谷。” 夏虫与寒蝉齐鸣。 慕容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凑近问道:“子游,你方才说什么?” 墨玉笙:“我说一别经年,也不知瞿如那神兽如何了,是不是还记当年拔毛之仇。” 青天白日下,慕容羽一张贵气袭人的脸,几乎涕泪纵横,他十分不讲究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月初在京城,百无聊赖间去广济寺烧了一把香,莫非是佛祖显灵了?还是……墨子游磕错药了? 这些细枝末节到底不重要,慕容羽半个身子横跨茶几,一把搂过墨玉笙,“其实来时路上我已想好,你若不答应,我就将你迷晕,拖回神农谷。三步倒我都准备好了。” 元晦端着热茶从灶屋出来,好巧不巧听到了后半句。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日积月累的不安终于在今日找到了个破口,翻江倒海地往洞口涌。 传说神农谷中居住的是神农后人,手眼通天,能死骨更肉,逆转阴阳。只要阎王生死簿上的名字墨迹未干,他们就敢去黄泉路上捞人。谷中奇珍异兽更是恒河沙数,有养精补气的千年土精,有让人延年益寿的祝余青果,有食之不惑的不惑仙草。 ………… 江湖人,谁不想不惑不老不死。 只是一波又一波人寻踪觅迹,一波又一波人无功而返。 如今传说中的神农谷惊现江湖,元晦却漠不关心。 他满心所想所念始终只有一人。 他放下茶壶,神情紧张地问道:“师父要去神农谷么?去那里作什么?” 慕容羽开心过了头,口无遮拦道:“神农谷有你师父的小师妹,在那望穿秋水。” 墨玉笙:“别给我乱点鸳鸯谱,灵芸不是同你青梅竹马吗? 慕容羽:“墨子游,你是聋是瞎还是在这跟我装蒜?” 墨玉笙:“我耳聪目明头脑清白,别瞎咒我。” 慕容羽:“……看来你是狼心狗肺。” 墨玉笙顿了顿,“你是说……真的?” 自诩风流的墨玉笙在男女一事上很迟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里他遇见美人也会多瞄几眼,态度也会殷勤不少,将心比心,墨玉笙认为别人对他热络一些,八成也是冲着他这张脸,并不见得走心。 慕容羽“啧啧”道:“我真是替灵芸不值。当初你将神农谷弄得鸡飞狗跳,师父几次要将你逐出谷,可都是小师妹替你求的情。师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小师妹挨了多少训。唉,可怜衷心错付,衷心错付啊!” 慕容羽这话真假参半,水分很足。墨玉笙就是个地痞无赖,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把方说成圆,圆说成方。偏生此人是个娇贵的病秧子。慕容羽打又打不了,说又说不过,常常只能忍气吞声,顶得肺疼。 因此,但凡能逮着他的笑话看,慕容羽绝计不会善罢甘休。 当着元晦的面,墨玉笙不肯服软,他面不改色道:“瞎说。我堂堂谷中一枝花,师父怎么舍得将我逐出师门。” 慕容羽翻着白眼提醒道:“你去騩山禁林偷祝余青果那次,师父可是铁了心的要与你一刀两断。” 墨玉笙:“师父那人嘴硬心软,私下疼我还来不及。” 慕容羽刁起酒杯压了压惊,“果然,一点没变。” 墨玉笙:“什么?” 慕容羽:“厚脸皮。” ...... 六月的光落在三人身上,将唇枪舌战的两人镀上一层生动的金箔色。 元晦游离在夏光之外,孤独又灰败。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一句话,将片刻前还鸡争鹅斗的墨宅大院炸得鸦雀无声。 慕容羽识趣地闭了嘴,在心底给墨玉笙打气:“墨子游,你自谋多福。” 墨玉笙像是生吞了一捧黄莲,表情说不出得苦涩。 元晦绕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与他面对面,不留任何回避的余地,“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墨玉笙喉头动了动。 他想到半月前,就在身后堂屋,元晦对他说“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想到方才,慕容羽对他说“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 三成把握……换而言之,凶多吉少。 他瞳孔微微一缩,任内心惊涛骇浪,表面波澜不惊道:“神农谷祖训,外人不得踏足。” 元晦心想:“原来字字诛心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一哭二闹三打滚,一如既往的懂事,不愿让墨玉笙难堪,也想给自己一个体面。 他接着问:“去多久?何时回?” 墨玉笙将目光移开,盯着元晦脚下的一朵夏日黄花,道:“不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何时动身?” 墨玉笙垂下眼皮,道:“明日。” ……………… 元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出墨宅大门的。 他漫无目的游荡到春山。山脚有一条河,夕阳下,河面微波荡漾,像是无数的生灵在像他招手眨眼。 元晦心想:“要不我跳下去?” 可真跳下去,那个人,会惦记自己一辈子吗? 大概不会。 他珍藏密敛的师徒关系,到头来不过茶水之交。人走茶凉,谁还记得与之风炉煮茶之人? 然而他怨墨玉笙薄情,自己又是个什么君子,不也出尔反尔? 半月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墨玉笙说:“你若遇良人,我愿常伴左右,侍奉二老。” 可他试着动了一下墨玉笙兴许会在神农谷与某人看对眼,芙蓉并蒂的念头,心如刀绞。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苏曦,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 他苛责自己没有一日三省吾身,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便宜师父的薄情寡义。 王伯从春山上下来,正好碰到元晦坐在河边愣神。 少年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间,身子折成了一柄弯弓。 那可是白刃近身都不带眨眼,背脊挺拔如苍松的元晦? 王伯迟疑地唤了声“元晦”。 没有回应。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周身一震,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像根脱水丝瓜的脸。 “出了什么事吗?”王伯问道。 元晦摇摇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伯,你也有师父吗?他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好吗?” 王伯搜肠刮肚半晌,那个他唤作师父领他上道的人已经在脑海里消失了八百年。 “他老人家功夫好,性子柔,待我很好,只可惜我胸无大志,吃不了苦,练了几手拳脚功夫便拜叩了他,去城里混了个镖师的差事。” “他待你这般好,你舍得离开他?”元晦怔怔地问道。 王伯对墨玉笙托月娘为元晦拉红线一事有所耳闻,月娘嘴碎,连那日墨家师徒起的那点尴尬也漏了干净。 他大概能想明白,元晦如此消沉,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要与师父分开的事实。 王伯语重心长地宽慰道:“雏鸟离巢。翅膀硬了,就该自谋出路,岂有一辈子躲在长辈羽翼下的道理?鸟兽如此,人也一样。师徒缘分尽了,该断则断。没什么舍不舍得的。” 他见元晦面色惨白,自觉话说得太重,于是故作轻快地开了个玩笑,“除非你与师父结成夫妻,就像我与你王伯母这样,只有夫妻才能一辈子白首不离。” 元晦低声喃喃道:“结成夫妻……” 王伯眼皮狠狠一跳。他原是粗人,开起玩笑荤素不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嘴贱玩大了,仓惶找补道:“开玩笑。师徒如父子,此为伦常,不可僭越。” 元晦告别王伯,步入夕阳。 夕阳如火,似是要将他燃尽。 从日落西山到月明星稀,元晦坐在寂寂无人的山脚,想明白了一些事。 元晦从来没有清晰的直面过自己的内心,或者是自我逃避,或者是懵懂无知。今日,王伯的一句话令他醍醐灌顶。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地意识到,自己对那便宜师父的依恋,是超越师徒的,注定无法与世俗和解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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