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两人分房后,他夜夜失眠,睁眼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墨玉笙那张可以入画的脸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发现自己目光围着墨玉笙打转,却不再敢直视那对桃花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闻到脂粉香,就头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在苏园,见到他的那刻起。 禁断之恋、枉顾伦常。 他为了他,做个怎样的人,走条怎样的路,遭人唾弃也好,受千夫所指也罢,都是他的事,与旁人无关,与世俗无关。 但是,他会怎么看待他? 世人又会怎样看待他? 仲夏的夜风很凉,吹透了少年人的身子。 元晦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元晦赶在关铺前买了一壶悦音楼的青梅汁和一包李记核桃,带回了墨宅。 院子口,墨玉笙背倚门框,坐在门槛上,望着脚尖愣神。 元晦站在七步之外,无声地盯着墨玉笙,这么个有如丧家犬般的姿势,在旁人身上是落魄寒碜,在他身上却是风流倜傥。 没有天理。
第9章 分道 元晦收了心,走到墨玉笙跟前,“师父在门口作什么?慕容前辈呢?” 墨玉笙抬头看了一眼元晦,跳过前半个问题,答道:“他回羽庄了。我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财神。” 元晦笑笑,晃了晃手中的点心,“进屋去吧。我买了些夜宵。” 元晦取了两个茶杯,满上了青梅汁,一杯推到墨玉笙跟前,一杯留在自己面前,“悦音楼的青梅汁,我记得师父说过,不讨厌这味来着。慕容前辈说喝酒伤身,以后就把酒戒了吧。” 他取了些核桃,将壳捏碎,细细除了碎屑,装进碗碟里。他像往常一样自顾自话一些家常,待到核桃仁装了小半碗,推到墨玉笙跟前。 “师父尝尝这核桃。李记的,又酥又脆。” 墨玉笙捏了一小块核桃放进嘴里,味如嚼蜡,还是块有毒的蜡,将平日里舌颤生花的墨某人,毒成了个哑巴。 他自知理亏,可又能说些什么? 说他中了茴梦香之毒,苟延残喘数年,如今终于要云开月圆去见阎王了?还是说他神农谷此行凶多吉少,大有可能会被困在无极,成个活死人? 真相比谎言伤人,唯有三缄其口。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针落有声。 院中夏虫不识愁滋味,叫得声嘶力竭,好似要把小小的躯壳献祭给黑夜。 元晦唇角沾了沾杯,对墨玉笙道:“师父,我们各自坦白一些事好吗?” 不等墨玉笙开口,元晦率先道:“是我让徐妈回江南老家的。” 墨玉笙:“……” 元晦:“上月初八,筱婉姑娘托我给你捎口信,约你戊时在溪花寺见,同游灯会。我……瞒下来了。” 墨玉笙:“……” 元晦:“我就瞒了这两件事,都坦白完了。该你了。你……是谁?” 墨玉笙习惯性的摸向酒樽,微微愣了一下,换成茶杯,喝下几口青梅汁。 墨玉笙:“我十三离家,浪迹江湖。在仓山山脚遇到个乞丐,学了一身武艺。我至今不知道那乞丐姓谁名谁,也再没见过他。后来我在扬州街头浪荡,与姜悦卿前辈结缘,拜他为师,跟着他进了神农谷,遇到了你慕容叔。十七那年,随他一道出了谷,在京城创立羽庄。二十一那年去苏州游湖,阴差阳错遇到了你。” 墨玉笙垂下头,没眼看元晦。 他这话,虚虚实实。 刨开人名、地名、时间,剩下基本没几句实话。 他油腔滑调惯了,说起鬼话就如吃饭喝酒一样自如。不过,人饭吃撑了,胃疼;酒喝大了,肝疼;鬼话说多了,心虚。 坦白来说,墨玉笙也想对元晦实在一把。只是他连墨玉笙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从哪里去抓一把实在? 他姓墨,单名一个“遥”字,是北寒神掌传人墨覃盛之子。 他不曾遇上什么乞丐,离家在江湖飘的那些年,自己倒是落魄的像个乞丐。 他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型。长相是赏赐的,天资也是赏赐的。墨覃盛练了十年才领悟的北寒神掌,他用了不到一年,还无师自通的自创出一套迷倒众生的疏影残雪掌,耍起来,流风回雪,早年间不知撩拨了多少江湖儿女。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九那年,他想念一口杏花春,将羽庄甩给慕容羽,回了一趟山西墨府,过了一顿酒瘾,为墨覃盛挡了一剑。剑尖被人抹上茴梦香,落下这副毒身。 而斩剑下毒之人,正是苏令。 元晦很安静。 他背光而坐,身子笼在一团阴影下。 绝世高手,神农弟子,羽庄东家,哪个身份单拧出来都是他可遇不可求的,哪个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元晦抿了口青梅汁,轻声道:“那日我对师父说,不要丢下我一人,是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我现在收回。” 夏虫聒噪,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声音。 墨玉笙没听清,“嗯?” 元晦笑笑,“我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元晦收拾了桌椅,起身出门。他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下那人美的像幅壁画。元晦却觉忽的一阵恍惚:这人是谁? 他的师父是个四六不着调的浪荡子,好与美人眉目传情,却从不逾矩;他有时烂泥扶不上墙,可即便喝的伶仃大醉,有病患上门,他也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像个没事人似的给人号诊把脉;他得过且过,却会细心的为元晦去求一个香囊。 …… 他平凡,强大,是元晦伸手就能触碰到的真实。 可眼前这个人,完美得近乎虚假,还十分可恶地鸠占鹊巢,把他的师父给挤走了。 元晦叹了口气。 他悲哀地发现,即便如此,他对眼前之人,也提不起一丝恨意,连丝怨气都没有。 翌日,慕容羽一大早来墨宅抓人。墨某某惯常食言而肥,他得赶在某人作妖前将他五花大绑,免生事端。 墨玉笙不情愿的睁了眼,心想:嘴真是碎啊,比窝在草堆的夏虫还聒噪。 他无意间扫过对面的木床,忽然想起元晦昨晚来过,好像还躺在了这里,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来着? 茴梦香多年的蝉食鲸吞令他体力江河日下,精力大不如从前,昨日又被元晦带进屋的安神散给熏了个半死,整个人迷迷瞪瞪的,几乎没听清几个字。 墨玉笙问道:“元晦呢?” 慕容羽随口道:“在灶屋给你这没心没肺的做早点。” 一句话将墨玉笙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搅成了一锅糊粥。 墨玉笙没好气道:“你才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两人一路掐进堂屋,正巧碰见元晦端来两碗阳春面。 这面卖相极佳。面是面,汤是汤,配上一把提色的碎青菜和一个元宝形的荷包蛋,色香味俱全。 元晦捻了捻被烫的有些发红的手指,笑道:“来的正好,刚出锅,快吃吧,一会儿该坨了。” 两人乖乖闭了嘴。 慕容羽拿起筷子就要开动,被元晦一把叫住。 他将二人面前的碗做了个对调,“这碗是前辈的,那碗是师父的。” 两人一头雾水。一样大小的碗,一样分量的面,还分什么你我他? 墨玉笙提起筷子,捞了一把,瞬间就懂了:自己手里的是一碗长寿面。 他一抬头,目光与元晦撞了个满怀。 元晦眼底带着笑意,“嗯,没错,是碗长寿面。这月十五是师父的寿辰。本想好好过来着……反正没几天了,就提前给你过了。” 一句暖心的话,化成三把锥子,戳向三个人心窝。 慕容羽被流矢所伤,开始自我检讨起来。想了一圈,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法海”的意思,一脚插在这对师徒中间,把人生生分开。 一念至此,口中的面,不香了。 墨玉笙似乎是不受影响,一口气将长寿面吃了个干净,连汤都不剩。 元晦呆呆的看了好一阵。 他收了视线,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了过去。荷包巴掌大小,工整干净,表面没有多余的刺绣,只是在右下角刺了一个小小的墨字,像极了墨玉笙的字迹。 元晦道:“时间太赶,想不出该送什么,就连夜缝了一个荷包。做工是粗糙了些,师父将就着用吧。” 墨玉笙端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接过荷包,飞快的扫了一眼,飞针走线精细,连个多余的线头都没有。 他顿了顿,微微皱眉道:“堂堂苏家大少爷,怎么干起这些女红活了。” 元晦不在意的笑笑,神色如常的抛出一句惊天骇语,险些没让墨玉笙从板凳上跳起来。 元晦道:“师父,我打算离开春山镇,游历四方。” 墨玉笙脸上阴晴不定。 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元晦垂下眼皮,道:“今日,马上。” 墨玉笙被“马上”这两字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心头火大,口中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还年幼,日后有的是机会去游历,非要赶着去作死,好早日投胎吗?” 元晦垂着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将王伯的话在脑海过了一遍,声音极尽克制的冷静:“雏鸟离巢,是自然规律。鸟兽如此,人也是一样。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圣贤都是忙于世事,各处奔波,我已到束发之年,理应效仿先人,四处磨砺,不应固步自封,当个井底之蛙。” 其实细听来,元晦这番话句句在理。他语气平缓,没有任何过激言行,称的上平心静气。 然而元晦越是表现的滴水不漏墨玉笙越是来气,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心烦意乱。 他横眉倒竖,冷哼道:“放屁!毛还没长齐,就敢谈孔论墨?待在我墨府就是固步自封?” 元晦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反唇相讥道:“师父曾说你十三离家,闯荡江湖。我如今十五,算起来还长师父两岁。”他顿顿,“还是说……那些话都是哄我的?” 朝夕相处两年,两人这么争锋相对还是头一回。墨玉笙脸面绷不住,一拍桌子,险些把桌子都掀翻在地,“混账,你存心给我难堪是吗?” 元晦眼皮一抬,直直望进墨玉笙眼底,百结愁肠终是化作一把利剑,刺向墨玉笙心口,“师父想走想留,全凭心意,却又要将我圈在这弹丸之地,这公平吗?”
第10章 和尚 墨玉笙脸色由红变青,由青转白,最后面如金纸,他颓然的坐在桌边,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 元晦心跳陡然加速,那本已形如死灰的眼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泛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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