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那人几眼。 那人一副深居简出的高人模样,一头银丝垂腰,想来已过知天命之年。 他安静的坐着,偶然抬手喝一口苦茶,周身散发的气质遗世独立,竟丝毫不输对面缥缈出尘的无残高僧。 元晦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收回,对着和尚道:“大师,我专程来道个别。” 风炉上的茶壶突突翻滚起鱼目似的白珠,元晦见两人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便挽起袖子,俯身提起茶壶,给二人满茶。 那老者将袖口微微一拢,伸出只手,碰了碰茶杯边缘,朝着元晦点点头。 元晦回了个礼,低头时,目光撞在老者拇指戴的玉扳指上。 乍眼一看,未见特别之处。然而细细看去,碧玉清透的玉身下,翠绿浮絮竟在游走,无休无止,宛若蛟龙。 元晦瞳孔微缩,气息陡然乱了起来。 五年前,墨宅,他在慕容羽手上看到过一枚近乎一样的玉扳指。 他一失神,不慎将茶水洒落,还险些碰倒了客人的茶杯。他欲盖弥彰的捻起袖子,作势去擦桌上的水渍,被和尚从身侧一把叫住。 元晦沉默地与和尚对视了一眼,心知和尚给他留足了面子,此时识相,就应当立即走人。 他将茶壶重新架回到风炉上,下一刻,却直直看向那须发老者,“前辈可认识慕容羽?” 老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元晦的胸口极速起伏了几下,翻涌的气血自他心口一路蹿上喉头,藏在宽大僧袍下的十指,竟微微发起抖来。 半晌,他压着嗓子问道:“前辈……可认识墨玉笙?”
第14章 下山 老者依旧一言不发,慢吞吞地饮了一口茶水。 元晦知道自己失态至此,不滚不行了。他匆匆道了一声“打扰”,佝身退出了禅房。 半柱香后,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和尚心疼地盯着禅院几乎快被薅秃顶的梅花枝,万年如泥塑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几丝苦涩。 草木何罪之有,要遭此一劫? 他不敢再耽搁,当下喊道:“元晦,进屋。” 元晦正在草间来回踱步,刚冒头的青草被踩踏了一片。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枝头梅花,闻言,小跑上前,跟着和尚进了屋。 他辣手摧花的这半炷香功夫,脑子也没闲着,将蛛丝马迹一串,已将老者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向两人行了个礼,单刀直入:“前辈可是神农谷谷主姜悦卿?” 姜悦卿正在悠然品茶,闻言一顿,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人。 这些年他白龙鱼服,行走江湖,鲜少被人认出真身。无残跟他提起过元晦,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少有的聪慧。 元晦顿了顿,斟词酌句道:“墨玉笙和姜灵芸小姐,二位过得可好?” 元晦从小过目不忘过耳成诵,那日在墨宅他听墨玉笙与慕容羽两人调侃便记下了“姜灵芸”这个名字。 只是他这番话,心机颇深,很难不让人捕风捉影,浮想联翩。 果然,姜悦卿闻言,一改先前的缄默不言,问道:“玉笙是你何人?” 元晦道:“他是我师父。” 姜悦卿从未听墨玉笙提起,但这不是重点。 他脸色微沉,“那混小子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元晦面不改色道:“他说姜灵芸小姐对他有云树之思。” 这话倒不是瞎编烂造,只是元晦巧妙地从慕容羽那移花接木到墨玉笙口中。 他在心底道:“子游,对不住了。姜前辈口风太紧,我只得出此下策。” 以姜悦卿对墨玉笙的了解,这种骚包又欠揍的话十有八九出自他之口。 他气极反笑,骂道:“混小子,枉我救他一命,居然在外糟蹋小女名声。” 元晦敏锐地捕捉到“救他一命”四个字,只觉耳畔一声轰鸣,炸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他定定,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姜悦卿:“你需得亲自问他。” 元晦身影晃了晃,手肘抵着墙根,广袖下的五指攒成了拳头,青的发紫。 “他现在,人在何处?” 姜悦卿:“我不清楚。” 元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支着两根棉花似的双腿,走回禅房的。 慧一正在书桌旁静坐,见元晦进屋,起身自顾自道:“师兄,怎么去了那么久,让我一顿好等。师父命我送你到藏金阁,我可不敢怠慢。” 元晦此刻正魂不守舍,全然没有在意慧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姜悦卿的那句“我救他一命”,还有五年前慕容羽的那句“自个儿的身子悠着点,别糟蹋过了头。” 他如此聪慧,几乎立刻就理清了头绪。墨玉笙的难言之隐,指的是他身上的隐疾。这隐疾非但棘手,还很有可能是不治之症,否则墨玉笙不会轻易抛下他,一个人去赴诊。 元晦垂手坐在床边,表情似喜非喜似泣非泣。 一会儿想,他终究是疼我的;一会儿想,我怎么这么傻? 想来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隐瞒,只有不够入微的体察。 墨玉笙身子不好,早就有迹可循。在春山镇的那两年,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羽庄取些名不见经传的药材独自上沈老爷家看诊。 其实,哪有什么沈老爷? 慧一和尚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默不作声地看了约半炷香的时间,脸上表情比元晦还要精彩些,内心的起伏已不足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元晦师兄中邪了,还是个不得了的邪魔,连无相寺这块佛门净土都敢染指。 和尚一只手探入袖中攥住佛珠,迈着蚂蚁步挪到门口,一脚跨在门槛外,做好随时跑路求援的准备。 好在此时元晦站起身来,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尚便又默默将腿收回,杵在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元晦风卷残云般地将散落于禅房的随身衣物收好,又踱步到床头,从枕下掏出一个香囊。 许是年代久远,香囊的味道已经散尽,面料有些泛黄,边边角角倒是干净利索,看不到一个多余的线头。 元晦将这香囊收入怀中,转身从墙上取过一点红,挎上行囊,向外走去。 慧一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三岔路口。 元晦忽然驻足,慧一没有刹住脚,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元晦伸手在慧一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师弟,保重。” 这是元晦回禅房后对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慧一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兄没中邪,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和尚乐极生悲,被元晦接下来的一番话炸的魂飞魄散。 元晦道:“我要下山了。” 说话间,他已经飘出几仗之外。 和尚急得大喊道:“师兄,你下山作什么?” 元晦闻言,一回眸,眼中闪过无穷幻象,每一个幻象的尽头,都站着一个墨玉笙。 他道:“我要去寻他。” 慧一一头雾水,喊道:“他是谁?你何时回来?” 元晦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我若寻到他,就不回来了。” 慧一大惊,向前小跑了几步,喊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地归元怎么办?无相功怎么办?” 可惜他等不到回应,元晦纵身一跃,消失在从扶疏枝头泄下的几束天光里。 元晦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去了一趟无残大师禅房。 禅房门敞开着,只有和尚一人,坐在禅垫上,双手拢在宽大的僧袍下。 桌上放有两个空杯。 一个落在和尚跟前,一个落在另一侧。 元晦匆匆入席,开门见山道:“无残大师,我要下山。” 茶壶中的热气蜿蜒缭绕。 和尚捉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他将热茶喝尽,方才缓缓掀起眼皮,看向元晦,“你一路跟着和尚,不就是为了无相功?” 元晦陡然被和尚戳破,并不显得有多局促,只是风淡云轻地笑笑,仿佛当初他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是旁人的错觉。 和尚接着道:“如今你只差一步,便能修成正果,到达无人之境。半途而废,不觉可惜吗?” 说完,他伸手去勾茶壶,起身给元晦满上七分。 元晦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去接那茶杯,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可惜的,都是我的选择。” 和尚点点头,将茶壶落回风炉,“你走吧。” 话音刚落,对面的禅垫已经空空,只留下一盏孤零零的茶杯,杯中茶渣浮浮沉沉,冒着悠悠白雾。 那人竟连一口茶的时间,都留不住。
第15章 救美 汴州城,醉仙楼。 悠扬的古琴声卷着缱绻的酒气,绕梁三周,从二楼大厅倾泻而下,流转满堂。 拂琴的是位女子,瞧着十七八九的年纪,略施粉黛,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清透。但见她水袖浮动,十指生花,一曲梅花三弄若一纸画卷,缓缓铺开在众人面前。 只听“峥”的一声,少女抚琴速度陡然加快,曲风一转,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这一静一动,一柔一刚间,“风荡梅花,舞玉翻银”的景象骤然眼前。而后少女十指离琴,琴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终了,少女站起身子,打算离开。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在那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既轻浮又无礼。少女抬头一看,是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男子,身后跟着五六名随从。 细看去这男子生得不错,细皮嫩肉,标准的世家子弟长相。奈何成天穿花佛柳,肉池酒林,身子亏的太多,眼下两抹青黑,隐隐一副病态。 那男子也不知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酒气,混着艳俗的脂粉香,连绿头苍蝇闻了都要绕道三尺。 他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姑娘别急着走,恳请姑娘为在下弹奏一曲凤求凰。” 少女站在琴后,没有伸手去接那锭碎银,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子厚爱,只是……今日是一年一度千鸢节,我与家人约好去汴水桥头放鸢灯。” 那男子俯身撑在琴侧,不依不饶道:“那鸢灯比我朱允的面子还大么?” 女子神色一动,暗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碰上这么个冤家。她十四岁出来卖艺,形形色色的人遇过不少,面上还算镇定,款款施了个礼,道:“奴家愚钝,一时口快,请朱公子息怒。只是奴家才疏学浅,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首曲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朱允也不恼,露出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意,“无妨。在下略懂音律,正好可以手把手教姑娘。”说罢,他半个身子横跨古琴,作势去抓女子的水袖,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截在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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