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刀的撞击声惊醒,留衣茫然瞪视着真鹤尸体的视线,缓慢移向白石来梦和朝苍征人,两把刀刃……两把刀刃带着仇恨和愤怒的力量格在一起,火花四溅。胸口的感情突然间膨胀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喜悦,悲伤,快乐,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在了一起。 “哇——” “大人!” 趴在十郎左身上,留衣不停地呕吐着,早晨用过的膳食,点心,药汤,直到最后连一点清水都吐不出来。 “大人,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 “不。”抬起头颅,留衣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折射出摄人光芒的眼睛,十郎左不由得绷紧了肌肉,被那样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里面的强烈感情吞没,“十郎左,快去找车子。” “大人,你……” “快去!”眼神变得异常严厉。 “是。” “大人。”始终沉默着的若叶掏出自己的白绢,好让留衣可以擦拭一下衣服上的秽物,“这样太危险了,我和您一起去。” “不,你回去。” “可是,大人……” “在家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笑得深深浅浅,好像又是原来的那个朝苍留衣了,一开口,山水都要沉静下来,让人无法不去相信他。“还有,替我好好安葬真鹤吧。”说这句话时是有点艰难的,喉咙口一阵恶心,几乎又要开始呕吐起来。 咬紧下唇,红红的眼角几乎要哭出来了,“是,我一定做到,所以请您……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主上,这里由我们撑着,您先走吧!” 眼见己方开始出现溃败的趋势,这样大喊着的青年替白石来梦接下了朝苍征人的刀,却又很快死在了他的刀下。 在剩下不多的同伴的掩护下,来梦自左侧的柏林中顺利撤走。胸口的伤并不是很深,可流了太多的血。呼吸越来越沉重,一个踉跄,来梦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压制袭来的眩晕,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身体一僵,就要挥开手中的刀。 “是我.”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犹如春日的微风让人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回过头,迎上了留衣那一双漆黑得映不出一点光的眼睛,“这次,请你相信我好吗?” 定定看着,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来梦绽开一丝苦笑,却意外地扯动了伤口,嘴角有点扭曲,“我总是对你没有办法。” “……谢谢……”有点忧伤又有点喜悦的神情,一把拉起来梦,向在前方等候的十郎左跑去。 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来梦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冷汗涔涔的额头靠在了留衣的肩上。有些担忧的留衣不停地和他说话,希望可以令得他保持清醒。 十郎左从外面掀起车帘,眼见这样无法料理的状况,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大人,现在我们去哪里? “照常皇寺。”略微思索后下了这个决定。 虽然早已经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有想到让叶的遗族和鸟羽皇后这么快就联手了,只为了同样的一个目的——杀死朝苍征人。 微微侧过头,留衣的额和来梦的额碰在了一起,感觉着由彼此的脉搏传达而来的温热。 真的变了很多啊。 现在的你为了己身的执著,宁愿将自己投身在污秽的互相利用的泥沼中。而以前,或许想都不曾这样想过。 六年了,好漫长的六年,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我们都已经脱胎换骨。 八镜野见到留衣和十郎左时是有一点惊讶的,可一看到被藏在车子里已经昏迷的来梦,也就完全了然于心的样子,找了几个贴心的小沙弥,在里院中收拾出一间隐蔽的屋子。 替昏睡的青年抱扎好胸前的伤口,八镜野在水盆里洗去了手上的血渍,一股清淡的药香随着指尖的动作弥漫开来。 “大师。”留衣凑过来,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的口气。 “没事的,并没有伤到内脏,可能是他本能地避开了要害,虽然我的医术不算太好,可应付这些也已经足够了。”微笑地看着留衣松了口气的神情,挥了挥手,“我们出去说吧。” 浅蓝色的天空,阳光犹如一粒一粒沙金,闪闪亮亮,青草铺成一地的绿,昆虫优雅的振翅声,扑扑作响。花的身体都是脆弱的,白中带着一点单薄的淡绿。 “留衣,你有心理准备了吗?”八镜野背对着留衣,一向淡泊的口气不觉得凝重起来。 “……” “你做好因为背叛朝苍亲王而凄惨收场的准备了吗?” 完全放弃似地叹了口气,留衣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想救他,其他的并没有顾虑太多。” 回过身来,八镜野显出了有一点悲哀的神情,他伸出手握住留衣的肩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这样是不行的,两条路无论如何你只能选择一条,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漆黑的瞳孔变得茫然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在留衣身上见到过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连画都不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六年前,我明明狠得下心,现在却好像完全被他牵着走一样。” “傻孩子,那时你的年纪太轻,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现在靠画画已经压制不了你的感情,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放开手,八镜野的嘴角扯开一个忧郁的微笑,每当他这样笑起来的总会让人无由地伤心起来,好像看到即将凋谢的樱花,却又完全无可奈何的样子。屋脊上方传来了寺院的钟声,悠悠扬扬的,一百零八下,不多也不少。 “留衣,你相信我和鸟羽皇后的流言吗?”逆着阳光,留衣看不清八镜野的表情。 “……” “以你的手段,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你哥哥的密探。借着讲授佛学和那些女人私通,再利用这种关系探取情报,不光是鸟羽皇后,还有很多曾经和朝苍家作对的官员的妻子。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从来不过问,这真的很像你的作风啊。” “……” “我告诉过朝苍亲王鸟羽皇后和让叶密谋,利用这次的祭典刺杀他。可他依然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想用这种方式打败你的姐姐。真的是相当可怕的人,不仅我和你,甚至他自己都可以用来作完成他野心的棋子。” “不要说了!”无法克制地想到了真鹤,留衣立刻打断了僧人的话,垂下眼睛,摊开的手心上一小点一小点阳光跳跃着,“这些我的确都知道,我也一直想问你……”眼尾飞扬,漆黑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僧人,“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一直思念着的一个女人。”八镜野的微笑中,带着厌倦人生的似放弃又似安适的神情。 “你……” “我非常非常爱她,可是我们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她是我的姐姐。”风清云淡,毫不在意的声音,好像在叙述世间上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姐姐是白河天皇时的斋宫,她并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可是这样的她却在一次祭典中爱上了你的哥哥,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亵渎了神灵,最后自杀了。我记得她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叫我代替她去帮助那个男人,实现那个男人的梦想。明明一直佯装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却在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来……”低伏的面孔上,嘴角悲惨地弯曲着,“而我唯一能作的就是完成她的遗愿……我就这样出了家,成了你哥哥的密探。” 青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一摇一晃,把闪闪亮亮的沙金像水一样洒过来洒过去,留衣突然觉得刺眼,眨了眨眼睛。 “不要为我觉得不值,留衣。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只是我的鬼让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姐姐。”八镜野的指尖指向留衣的心口,澄澈的瞳孔里带着深深的慈爱,“而你的鬼也让你喜欢上了不应该喜欢的人。” 留衣脱下木屐,走近沉睡中的青年,格子门外簇拥着的绿叶把阳光泼洒进屋子里,把来梦苍白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颈部的曲线延伸下去,摇曳着微妙的阴影,白单衣微微倾斜,绷带在肩头若隐若现。 “你对我没有办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可以听见来梦微弱却很平稳的呼吸声。很奇怪的,只要这样听着,就可以让自己觉得无比安心。 苦涩地微笑着,略微侧过头,轻轻吻在了来梦的唇角。 第十二章 幕十二 映照着易逝的生命 春天的破晓是四季中最美丽的,山顶周围一小圈渐渐白亮起来,几颗依依不舍的星子还在天幕的一角绽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红的云彩飘浮在那里,单薄的身姿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来梦是在噔噔噔的声响中醒过来的,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淡蓝色的血管在上面微弱跳动着。侧过头,还不太明朗的意识从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留衣因为晨光而显得朦胧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房间外的木廊上,乌黑的长发没有好好整理,只是很随便地系着一根淡青的带子。药舀被搁在膝盖上,右手握着翠绿的药杵正一下一下笨拙地捣弄着。 茫然地想起来,好像啊,好像他的母亲。 极小极小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总是会在中午低烧好一阵子。母亲喜欢坐在廊沿,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替自己捣弄着草药。阳光很白,很亮,母亲的背影似乎也闪烁着温柔而不刺眼的光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醒来,她侧过身子,微笑着的眼睛漂浮上一层晶亮的水光——来梦,觉得好一点了没有? 来梦的母亲结花出生在平安京,是贵族家的大女公子,却出人意料地是一个性子活泼的少女,一心一意地哭,一心一意地笑,仿佛有用不完的生命力,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不顾一切,抛弃家族,身份,甚至是爱着自己的男人而和父亲私奔的勇气。 让叶虽然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地方,却到处长满了有着五爪形叶子的枫树,忍耐过冬天,春天,夏天,由青玉色一点点变成红色。到了秋季,整个让叶都是鲜红鲜红的,无知无畏地熊熊燃烧,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成灰烬,那种虚幻却又真实的色彩,美得让人叹息。 结花相当喜欢让叶的异种红枫,所以宠溺着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宅邸中的院子全部建成了面对山坡的样子。 在这座不太大的宅子里,母亲养了很多兔子,那是她从平安京带来的唯一的嗜好。父亲一味的纵容下,家里很快成了兔子窝。 最大的那一只自出生就谁也不肯理睬,总是带着其他小兔子四处捣乱。有一次,甚至蹦跳向熟睡的父亲,用四肢趴住他的面孔。 忍无可忍的男人,在妻子的扑哧笑声中,把那只兔子丢给了自己的儿子,由他来照料。 软绵绵的白毛,好像一用力就要坏掉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样脆弱,却是一个活泼得过了头的小家伙。 照顾它的来梦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这只别扭的兔子开始相信自己,肯从自己的手心中叼走最爱吃的萝卜,经常一折腾,就是大半天。可早晨睁开眼睛,来梦总是可以看见一团毛绒绒的白球正依偎在自己怀里,无比安心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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