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苍征人用细长的瞳孔凝视着留衣,那种眼神并不是在看他,只是要透过这个躯壳,和一个早已经不存在的虚幻影子交换着言语。 留衣抬起黑漆漆的眼睛,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你喜欢过母亲吗?” 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沉默了一下后,用沉稳的声音肯定了自己的感情,“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一点点放开扣住留衣的手,从男人逐渐冷淡下来的眼光里,留衣明了这是朝苍征人最后一次愿意放纵自己的情感。 “等一等。”直直看着朝苍征人离去的背影,追上前几小步,还不想,还不想让一眨眼就会无影无踪的虚幻消失,“……你……以为母亲死后会去哪里?” 修长的手指拂了拂肩头的樱花,没有回头,“地狱吧,那里会是我去的地方,她会在那里等我,等我带着完成的梦想去找她。” 闭上眼睛,那些美丽的衣料在风中翻飞,一层又一层,不断变幻着的颜色唤醒了一直沉淀在心中的情感。 母亲的视线和青年交汇的时候,樱花一样嘴角绽开甜美而又忧伤的微笑,无法形容的光彩啊,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是多么激情而又壮烈。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在中间。 留衣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了母亲,原谅了她为了爱情而抛弃了自己。 在成为母亲前,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朝颜用自己的方式纯粹地爱着,甚至不惜用死亡来实现朝苍征人的梦想,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打击朝苍三纪彦,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斩断了朝苍征人因为她而犹豫的最后一些牵念。 那他呢? 有着狭长而冰冷瞳孔的男人是不是也因为母亲的死,而变得毫无退路,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哪里也找不到,只有不停往前走,不能回头…… 春日特有的下弦月升起的时候,八重樱正开得灿烂。 莹白的微光,一闪一闪的,完完整整倒映上群青色的夜空,花朵的缝隙中,月光同星光模糊地融合在一起。 春夜总是特别宁静的,粉红粉白的杜鹃花绵密柔软,如果再轻盈一些,妖精或许可以在上面安眠。微风中有着温润的水气,不由得想起河堤上芦苇低低的细语。 留衣穿着一件白单衣,曲起膝盖靠在格子门旁,好像在思索些什么,单衣的颜色和樱花的白光混在了一起。视线看向正在替自己整理被褥的小督,茫然地开了口,“小督,爱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咦……”小督忙碌的手停了一停,惊讶地凝视着留衣。好半天,似乎看穿了留衣的苦恼,神情渐渐柔和下来,用明澈的声音诉说着,“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只是一种既痛苦又喜悦的心情。当你想到他时会觉得心痛,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是这样?”无意识地嚼着一片萝卜花,舌尖尝到冰凉的汁液,有春天的味道…… “你已经不介意六年前我骗了你?” 那一日同白石来梦并排坐着,雨一直没有停,瓷青色的水点溅在脚踝下的石阶上,自己似乎是这样问的。 “不,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件事情,无论是你,还是自己。”用淡然的口吻说着的青年,用浅栗的带子束起来的头发在雨光中闪闪亮亮。 “那么?” “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那么痛苦。”眼睛里的苦笑是足以扭曲嘴角的痛楚。 ——因为喜欢,所以痛苦。 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念着来梦的话。 歪了歪头,看着地上数十张画布,画上的青年有着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可眼睛都是一样的,水似的清亮。 无声地笑了起来。 “白石君,现在我也可以说,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那该有多好啊。” 第十一章 幕十一 菊花与刀 春日的贺茂祭临近了,嫩白嫩红的樱花开遍了平安京,树枝上的叶子还不十分繁茂,只是青葱的样子,姹紫嫣红的烟霞笼罩着整个天空。 亲王和皇后的争斗,却在如火如荼的时候很突然地平静下来了。朝苍征人顺利担任了关白的职务,几日来在自家的宅邸中接受来自各地官员的拜访。小夜子则准备着贺贸参拜的事宜,忙碌中并没有忘记往年的惯例,把做节日衣物的青朽叶和二蓝的布疋包成卷,放在木箱里,派遣小童送到朝苍家,表明自己交好的意思,这没有一点预兆的亲切也真真让人感到疑惑。 平安京的角落里正悄悄滋生着有关鸟羽皇后的流言,说的是照常皇寺的主持和她不可告人的私情。当朝皇后那具有强烈色彩的美貌,已经不止一次在宫闱中引起非议,但因为其强悍的个性与专横的手腕,倒也没有人敢吱声。至于那位俊秀的八镜野大师,每当他向一位贵妇人传授佛学教义时,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谣言。 临时祭的时候,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店铺的柱帘上都挂着从上贺茂的神山采来的葵叶。 前往参拜的皇族队伍相当长,骑马先驱的官员着柳色下袭,插头的绢花做成棣棠的形状,陪丛们用扇子打着拍,唱着歌谣,“武勇的贺贸社的木棉手襁,我没有一天,不把你带在身上。” 桐原天皇坐在御舆上,抬着御舆四角的大舍人次官,担任警卫的近卫府的中将少将,穿末浓,村浓,卷染等各种颜色的衣服,比往常都要精神好看。 朝苍征人和朝苍真鹤同乘一辆车子,车帷上交叉装饰着葵花,小男孩为了这个可以和父亲亲近一点的机会,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 留衣也以大纳言的身份参加了,十郎左和若叶随侍在侧,留衣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若叶和十郎左对视一眼,不是看不清楚主子的心思,一个多月来,他虽然没有向眼线询问过一点有关于白石来梦的消息,却也只不过是刻意这样做罢了。 在斋院门口下了车,等候的朝臣们一致向朝苍征人行礼,在他微微颌首后才将笑容转向桐原天皇。亲王没有穿太过累赘的礼服,只着了一件黛黑色的直衣,打衣的折纹像水上的浮冰一样闪着光辉,很多皇族都憎恨着朝苍征人重用下级武士因而侮辱了贵族的名声,可就算再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古典的五官,挺拔秀颀的身躯,表现出坚强意志的下颌线条,抿得紧紧的薄唇,比桐原天皇更具有天下人的气魄。 作为关白第一个随着天皇上前参拜,朝苍征人解下随身的村正康继,搁在了右侧的木架上。 咚咚咚——女童们同一时间敲响了用牛皮裹成的小乐鼓,从华丽却显得笨重的袖子里伸出手肘,或折或弯,在鼓面上就好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翔。 鸟羽皇后亲自挑选的舞者一个接一个围成了圈,冠帽上插着葵花,手里拿着长长的藤枝,看不清楚面容。整齐地顺着乐鼓踩出步点,看得出舞步袖法都下了一定功夫,用心不浅。春雷似的鼓声中,舞者微倾身躯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旁观的人不敢出气几乎以为他们的腰就要折断的时候,鼓声咚得一下嘎然而止,左侧的少年侍童们紧跟着吹起了横笛,截然不同的小调,平缓柔丽,舞者也停了下来,慢慢缩小了圈子。 “大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十郎左很警觉把手指搁在腰间的配刀上,大理石一样的眼尾闪了闪,垂下头在留衣身畔耳语。 视线停留在那几个舞者身上,留衣眯细了眼睛。乐人们都脱下最外面一层的白色舞衣,托至头顶一摇一晃,上面的花纹都是银色春泉,一件紧挨着一件的样子,在阳光中看起来就好像溪水一样迂回流淌,晶晶亮亮中有什么东西在留衣的眼底一闪而过,“……是他……”屏住了呼吸,那个人的气息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真的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地看向朝苍征人身旁的真鹤,“糟糕!” 咚……咚……咚……从沉静的空气中一点点再度响起的鼓声,舞者的动作也开始变得活跃,春泉起伏的弧度愈来愈大,当鼓声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哗啦——乐衣突然爆裂开,随着满天四散的白色布屑,一股冷峻的刀气刹那间向外四射开来。 官员中间有谁大喊了一声,“是刺客,小心!”可声音还没有完全传出,刺客中为首的青年已经直直冲向了朝苍征人,白衣胜雪,束腰上漂染着几小片红得通透的枫叶,格外醒目的样子,那一双没有丝毫杂念的眼睛,明亮得逼人。 “朝苍征人——” 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立时挥刀,银白的光亮倒映在来梦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光彩,刀锋向着亲王砍了过去。 如梦初醒的朝臣们开始骚乱起来,几个还能保持冷静的赶忙护着瑟瑟发抖的桐原天皇从前门离开。近卫府的警卫挥开长刀,杀气腾腾地迎向这十几个装扮成乐人的刺客。 凭借本能顺着刀锋砍下来的方向往后退,虽然事出突然,可朝苍征人也没有丧失比任何人都要明澈的理性。 ——又一刀! 落空后立刻从左上侧劈来的一刀堵死朝苍征人的路线,来梦的腕力并不是最好,却可以利用速度来弥补,完美地迎合气流而划开的又大又美的弧度。 好像躲不开了呢,眯细了狭长的瞳孔,朝苍征人极快地把刚才还护在身后的真鹤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来梦的刀在面对完全没有防备的孩子也没有停下,而是加快了刀势,显然是要把真鹤和朝苍征人一起劈成两段。刀锋砍进真鹤左肩的时候,朝苍征人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抓到了村正康继,铿锵拔刀,刀尖毫无犹豫地自真鹤的体内穿过,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刺进了来梦的胸口。 “啊——”孩子凄厉的喊声。 “真鹤——” 自己的惨叫声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着双重的回音,留衣不由自主向前冲的身体被十郎左从身后一把抱住,“十郎左,你放开……”双手无意识地挥打着,男人却死死地不肯放手,“对不起大人,可是现在不能过去,绝对不能过去。” “……父亲……”真鹤艰难地把头转向后面,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苍征人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眨一眨眼,只是紧盯着对手,调整自己的呼吸,来梦也是一般的神情。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一刹那,两人的呼吸达到同步,同时撤刀。 滚烫的鲜血近乎沿着直线向四周喷洒出来,红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红枫叶开了整整一山坡,熊熊燃烧起来,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孩子像破布一样伏在地上,手指不停地痉挛,“……父亲……父亲……父亲……”好像野兽一样短促的呻吟,终于在瞳孔放大的瞬间,从睁得大大的眼底涌出了泪水。 四溅的血污中,朝苍征人和白石来梦的刀狠狠碰撞在了一起。 铛——来梦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手臂都有点酥麻。不由得咬紧牙关,他的情形并不太好,伤口被撕裂开来,血已经完全浸湿了胸前的衣裳。比较起来,朝苍征人的呼吸丝毫没有混乱,一刀比一刀来势凶狠。来梦的手心沁出了冷汗,湿漉漉的,只得改用双手握刀,明了一切的朝苍征人冷冷晒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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