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的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的尘土…… 野心和欲望,杀戮和诱惑,重重交织的黑暗中,谁都无法避免这最终来临的命运。 自己也是一样的…… 被强行带回来后,朝苍征人并没有对自己怎么样,只能算是软禁吧。仔细想想不免有点嘲讽,如果真鹤这样一个可以替代自己的人还活着,也许朝苍征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了,难得的慈悲,应该只是在估量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是的,朝苍征人就是这样的男人。 若叶拉开纸门,屋子里面属于黑夜的阴郁气息渐渐消散了,留衣的额头暴露在突然照射进来的白茫茫的光线中,连忙用手指遮住了眼睛。 格子门上的新图案是前些日子若叶挑选的,依照留衣过去的画稿,白沫飞扬,杜鹃花依附着岩石开放,很有几分拙雅的样子。 侍女端来早膳,若叶顺便把小桌几移到正对庭院的方向,可以让留衣看到那片樱花林。 湿润的青石子上又铺了一层厚厚实实的落花,樱花开始凋谢了,这种栖息在幻想中的花朵,总是因为泫然欲泣的凄楚而变得更加美丽。几日来一直在下雨,漂浮着香甜气息的积水通过山石上的小瀑布,开出一朵朵薄红的花朵。 “……你说……” “嗯?”若叶看着留衣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竹筷,白皙的面孔沉浸在周围樱花的颜色里,一层若有似无的红晕,黑得没有底限的眼睛好像厌倦了什么,又好像在孕育着什么。 “……朝苍家最后能活下来的人是谁呢……” 是在自言自语,并不盼望着他人的回答,指尖蘸了点清水,无意识地在桌沿写下了朝苍征人的名字,然后重重地叩了叩。 没有了鸟羽皇后,朝苍征人和桐原天皇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朝苍征人并不想除去这个傀儡,这是连朝臣们也心知肚明的事情。一直以来,他要做的不是只拥有虚名的天皇,而是站立在王朝最顶端的“天下人”。 如果在这样的水面上投下一块石子,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局面? 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是不是就会因此破坏殆尽呢? 留衣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唇,似乎深深地下了一个决定,看在若叶的眼里,实在太不吉祥了。 停留在樱花上的眼神,是如此真实,甚至带着一种轻轻碰触就要破碎的艳丽,好像留衣的母亲朝颜夫人那样,是在熊熊燃烧自己的生命而闪耀出来的美感。 每当临近黄昏的时候,天际的一角总是会出现一大片蔷薇色的火烧云,卷曲着翻滚的样子,棱角的地方显现出一种暧昧的意味,说不清究竟是橙黄还是蓝紫。 留衣整理着成堆的卷轴,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摆弄过画具了,上面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中国舶来的色纸摸起来阴湿湿的,眼看就快要到梅雨季节,或许应该用艾草香熏一熏才妥当。 “若叶。” 习惯性唤出这个名字,身后却没有依照往常般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怔了一怔,朦朦胧胧地想起来……那个身前身后总是照顾着自己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说服若叶离开自己真的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打从救了这个原本因父亲的罪责要被流放的孩子起,他对自己就有着死也无法放弃的忠心。 “这本纸册你带着,里面有一些可以用来和朝苍家对峙的方法,但对于现在的我是毫无用处的,你拿着它偷偷溜出去,再等待时机吧。” 是这样对他说的,而少年却咬紧嘴唇,倔强着不肯离去。 “若叶!” 微微上扬的眼尾现出几分严厉,凝视着若叶已经显露出青年俊丽线条的面孔,话语慢慢缓和下来。 “你长大了,不需要再陪伴着我了……这么多年,应该是由我来谢谢你的照顾。” 少年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喉咙深处传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沉静地微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抚。 若叶终于哭泣着点了点头。 留衣弯下腰,手足无措地看着四散的画纸,苦笑开来,没有了他的照料,真有点不习惯呢。 长久以来,毕竟还是自己拖累了他们,无论是若叶……还是八镜野,十郎左…… 思绪是被突然被打断的,吹拂在脸颊上的风带着一股令人眩晕的血腥气息,前院的方向似乎有些嘈杂,隐隐约约的,刀和刀的碰撞声…… “大人。” 侧过头,几个武士恭恭敬敬地靠拢过来,虽然不失礼,但却是麻木不仁,近似爬虫类的眼神。 “亲王请您过去一趟。” “让你来见一个熟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一个人闯到这里来。” 是被强迫着带到了前院。朝苍征人细长的眼睛里没有嘲笑,也没有好奇,只是同往常一样冷漠得缺乏表情,瞥了他一眼后,继续看向前方。 苍白的人影被武士们包围在中间,偶尔有一小片红枫叶迅疾地闪过,斩,砍,刺,因为刀势太快,那些被夺去性命的肉块过了很久才喷出雾一样的血沫。 ……来梦…… 有什么狠狠撞击在心口上,无法抑制地抽搐着。 笨蛋……傻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明明那么清楚,是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起掉入泥沼,是真正想把你从我身边解放啊。 ——爱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你想到他时会觉得心痛,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留衣拼命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眼睛觉得有一些疼痛,不由得眨了眨眼。脸颊上好冷,好冷,冰凉甚至有些湿润,可是,没有下雨啊。 啪嗒——一大颗水珠溅在手心中。 留衣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自母亲死后再也没有流过的泪水,就这样沿着脸颊淌下来,似乎把内心深处一些污泥都洗刷掉了……是的,是那种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即使投身在泥沼中也不会扭曲的的心性把自己从对朝苍征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了出来…… 一直是喜欢的,这种情感栖息在身躯的内部,没有理睬,没有照顾,却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成了如此强烈的情感。 视线的一角瞥过不远处的马厩,放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握紧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留衣翻身抓住飞奔而来的马匹,双腿一夹马腹,朝前方直直冲了过去。 “来梦,上来!” 留衣朝来梦伸出了手,自己唯一想要的就在那里了,视线越过无数人影相遇,比第一次见面还有清澈,犹如秋水的眼睛,深深沉沉中有一种温润的情感正在缓慢地流淌起来。 苍白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 指尖碰在一起的时候,笼罩在留衣心中比死还要难过的空虚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来梦顺着留衣的手,姿态矫健地坐在了他的后面。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吗?” 朝苍征人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勾起了一丝笑意,拍了拍手,几个武士用长刀把长发凌乱的小督押了上来。 “留衣,你舍得吗?” 留衣沉浸在火烧云里的轮廓变得模糊了,深深浅浅,有一种忧郁的哀愁,然后仿佛漂浮着的面部线条凸出一个恶毒的微笑,“你忘了?我可是你的儿子啊。” “小督。“沉静而轻柔的视线落到了女人的身上,“你愿意让我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在慵懒的春风中融化开来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遥远,很遥远。 整了整衣服,小督伸直腰背,秀美的面容展现出母亲一样的温柔,“是的,这是我盼望了很多年的事情。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毫不犹豫,女人把脖子直挺挺地迎向了刀锋,微笑着,微笑着,没有了呼吸的肉体颓然倒了下来。小督的自裁,让看守她的武士傻傻地愣在那里。 “父亲大人。” 风吹起来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拥有鲜红色泽的夏天已经渐渐走进了。 白白亮亮的落花中,留衣的指尖压住翻飞的漆黑长发,是第一次这样喊,两双眼睛就这样凝视着,彼此都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渴慕和向往,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个女人仿佛一直站在他们中间,缀满了樱花的唐装,优美的五官,虚幻的气息,她总是用自己温柔的心情守护着他们。 “母亲……她……” 记忆中女人做梦一样的神情,始终深深吸引着留衣。来梦从后面紧紧握住留衣的手,用自己的坚强去支撑着他。 “她一直爱着你。” 觉得阳光刺眼似的眯细了眼睛,是朝苍征人首先移开了视线,毫无表情地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武士们退下,“……你们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大人,你真的要放过他们?可是这样一来……”如履薄冰,没有继续说下去。 “问题是他们是否真的走得了……”冰冷地晒笑起来,“应该回来总是会回来的。” 无数的白花翻卷着飞扬起来,似乎想要感觉什么,朝苍征人闭上眼睛,垂下来的头发把严峻的面部线条遮掩住了,“……就好像这花,每年都要开一次,每年也都要谢一次……” “对不对,朝颜?” 在平安京的街道上策马飞奔,直到郊外的旅馆区才稍作休息,向年迈的老板娘要了一间楼梯最左侧的屋子。 来梦刚想拉开房间里的窗户,就被留衣很突然地拥抱住了,一个重心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 “来梦。”留衣把头轻轻靠在来梦的左肩上,不厌其烦地叫着这个可以直直传达到自己心里面的名字,“来梦……来梦……” 没有挣扎,眼睫的阴影在面容上微妙地摇晃着,“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担心你……”语意模糊,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了。 亮闪闪的,近似亚麻色泽的头发,好像刚洗过一样柔软…… 黑漆漆的长发,散发出冰凉的香气……手指互相抵着,白皙的掌心包裹住因为练刀而形成的厚茧。 不是第一次亲吻,可是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甜腻得多,放弃了所有的坚持,在肢体里缓慢蔓延开的,是一种春雪消融的感觉。 来梦的脖子无法抑制地向后仰起,喉咙里传出叹息一样的声音。 留衣爱怜地亲吻着他手臂上的一些旧伤痕,把脸埋在来梦苍白的胸口,很美很美,灵魂经过粹练而变得更加的美丽,强烈地敲击着心灵。 紧贴在一起的四肢,好像都要融化开来了,再也没有隐瞒,毫无娇饰地展现在彼此面前的体温,气息,以及全部的心神。 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十年啊,他们整整浪费了十年的时间才走到了对方身旁。 一直没有停止的拥抱,一直没有停止的亲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又填满了一些新的东西,守护着,思慕着,相濡以沫,都带给过彼此一些难以愈合的痛苦,可也只有正视这些伤害才可以握着手一起看向未来。 “我很懦弱,我没有像你那样的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可以早点意识到,也许大家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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