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小鬼焦急地填上肚皮的位置,满脸期待望着不祥。 许光韵只觉得一阵恶寒,喉头上下涌动了几下,一个没忍住还是转身用袖口掩面,干呕起来。 “唉……”沈长清只是轻叹,向着几位衙役招了招手,“劳驾,帮你们大人倒点清水漱口。”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不祥连连后退,呵道,“别过来!那小子碰瓷,你还要怪我不成?!” 那声音粗犷中带着一丝丝由内而外的惧意,细听竟然还能咂摸出点委屈。 沈长清没再往前走,垂眸笑了笑,笑容很淡,“那你过来,给你解封印。” 不祥摸了摸油腻腻的后脑勺,摸了一手脑浆烂蛆,憨厚而略显迟疑道,“真的?” “嗯。” 那不祥顿时喜形于色,屁颠屁颠儿地跑过去,谁知刚走到近前,沈长清的瞳孔就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苍白。 不祥目眦欲裂,脱口而出,“沈长清!你娘了个腿儿!” 淡淡的青烟生起,不祥连着那一群小鬼都被丢入轮回。 “你自由了。罪孽已抵,业障已消,望你来世,莫再作恶。” 许光韵磕磕绊绊地接过衙役递来的茶盏,里面只有清水,他一手托着杯底,一手去揭杯盖,白瓷相撞声音清脆,那里头的水要撒不撒。 “国…国…国师大人,好像漏了一只……一位,一位鬼大爷,不,鬼大仙儿啊!” 地面上青烟散去,站着一小孩,许光韵定睛一看,那小孩手里正拿着糖葫芦,笑嘻嘻冲他招手。 御史大夫长孙璞瑜眼神复杂,良久道,“素公子所言竟不假,是老夫错怪了……” 长孙璞瑜佝偻了背,目光黯淡几分,那花白发丝不觉间又添了一点雪色,“深表歉意,公子勿怪。” 颜华池抱拳而立,不置可否,两只眼睛只顾盯着沈长清,沈长清一动,他视线立马跟着转移。 沈长清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脚步微不可察顿了一瞬,但他随即果断向前,单手提起糖葫芦小鬼。 小鬼被提起来了,还在不断招手。 “哥哥……” “哥哥……请你” “请你吃糖葫芦……” 那声音有些僵硬呆板,语速时快时慢,语调一马平川。 “好吃…好吃……好吃” 那语速越来越快,渐渐癫狂起来,“好吃!好吃……好吃的!好吃!啊啊啊啊啊!我的骨头……好吃的!” 慢慢地,小鬼眼中多了一丝丝灵性,语气带着不可抑制的痴迷,“我的骨头…真的…好好吃啊……” 颜华池脑海中忽然闪过不祥嚼骨头的画面,他轻勾起唇,带着点半看热闹的意味儿,“师尊啊,看来有些人摆了您一道,您顺藤摸瓜的打算可要落空了——” “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最后动手脚的却是自己人”,沈长清想得更远,他想到皇宫里的那口井,想起井里封印的未知,以及——昭阳公主凭什么在短短八年之间进阶极凶。 “看来那边也有法师术士,就昨夜阵纹来看,是道家的天师高人。” 许光韵没听懂,只觉得高深莫测,国师大人似乎在跟谁博弈,要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而长孙雅云,就是那第一颗弃子。 想到这里,他同情地看了老御史一眼,长孙璞瑜目光呆滞,悲痛至极好似连如何流泪都一并忘却。 恰逢此时丧钟敲响,在京诸寺道观各声钟三万杵,广告天下先帝驾崩。 长孙璞瑜面色青白,随那钟声朝后方仰天倒去,后脑勺正巧撞在桌棱上,当场红白飞溅一地。 “御史大人!” 到最后他眼底仍干涩一片,没有一滴眼泪。 有的悲伤,泪不往外流,只往心里淌,淌干了血泪,熬尽了精气神,人就废了。 颜华池不知何时已经走至沈长清身边,“仙人是否也有寿限?” “不知。” “我听说圣人无情欲,为什么在你身上却看见无尽负累?” 沈长清目光温和,可颜华池却从其中读出莫名伤感。 “因我从前,亦是凡人。” “你为何长生不老?” 沈长清如昨夜般朝他伸手,渐渐与颜华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重叠,“你话太多了,不饿吗?” “还不走?再晚些卖糖葫芦的阿婆该回家了。” 颜华池把手轻轻搭在沈长清手心,与昨夜并无不同,沈长清的体温比常人凉许多,肤色苍白不似活人。 他心下便起了疑,“师尊——” “您究竟是长生,还是早已不算活着了?” 沈长清不答,却极小声道,“为师想吃糖葫芦了。” 那声音散在风里,无人得以听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8章 深夜不眠,好兴致 沈长清牵着颜华池往外走,手指攥得有点紧,他目中并没有异样的神色,嗓音也如往常一般随和,“夜里不睡觉,出来散步,好兴致。” 两人走在回府路上,颜华池被攥得疼了,却反倒笑起来,“过了……轻点。” “师尊并非不懂怜香惜玉,怎就偏生不肯疼疼弟子。” 沈长清手松了一点,慢慢说,“为师生气了……” 一字一顿,却是温温柔柔的。 颜华池一愣,没想到他说这个,于是他抬头的同时一并弯了眼角,笑容更甚,“用我哄哄您么?” 沈长清左手不断揉搓那串菩提,轻声道,“下次出门,留个信,或者招呼一声。” “京中不安全,出门必须带随从。颜家安排的暗卫暂时不可信,明日你带着银子去雇两个仙家术士,再去武行挑几个能打的,日后跟着你。” “劳爷费心——”颜华池目光有些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的遵命~” 沈长清没计较他的没大没小,去前面摊子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递一串给颜华池。 鲜红的山楂,晶莹的糖衣,像女鬼断成一截一截,却又藕断丝连的长舌头,上面还挂着剔透的涎水。 颜华池微眯双眼,本能感到喜欢。 他慢慢探出柔软的舌,小心翼翼舔了一口。 很甜,很甜。 再张口一咬,霎时酸涩混着甜不滋儿的味道充斥舌面,在口腔里蔓延。 怎就这般似他此间心情。被喂了一嘴蜜饯糖果,眼皮底下却只有酸涩。 眼睛太干涩了,就想落泪,他不敢让自己深陷其中,只故作狼吞虎咽,三两口飞快吃完。 他方稳定心绪,便朝沈长清看过去。 沈长清手上拿着只咬了一小口的糖葫芦,神色复杂地看着饿死鬼投胎般的小徒弟,小徒弟目光灼热盯着他,仿佛想连他这个师尊也一并吞进肚里去。 沈长清没有犹豫,立刻把手里的这串也举到颜华池唇边。 颜华池就着沈长清的手叼走那颗残缺的,然后一边把糖葫芦接到手里,一边含糊不清道,“您不喜欢吃吗?” 沈长清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他看着古巷尽头,白色梨花开得不是时节,稀稀落落的坠在枝头,那巷子安静,全不似这边热闹繁华。 尝不出是何滋味,不如赠予他人。 “师尊——” 沈长清一直在走神,颜华池这一喊,他才收了思绪,停下脚步。 再一看,方才那巷子已全然不见踪影轮廓,明明没走出多远,却仿佛已经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另一方天地。 这是在郊外,大火焚烧过的山坡漆黑中透着焦黄,山腰古寺塌成一片断壁残垣,树梢上挂着骷髅架子,石阶开裂,其上的血污暗沉。 可一眨眼—— 哪还有什么废墟,分明青山葱郁,古刹庄严,香火鼎盛的寺庙升起紫烟缕缕,诵经的佛音和钟声一直传到山脚,又远远荡开,回音阵阵。 山道上大量百姓顺着石阶缓慢前行,有三五公子手持折扇头戴纶巾谈笑风生,有穷苦百姓破衣烂布闭目虔诚。 有不知是何原因的大夫背着药箱,一路从山脚磕上来,爬一阶,跪一次,弯一腰,叩一头。 石阶上三点血色逐渐浓郁,大夫膝上鲜血顺着灰布裤管淌下,额上一片骇人烂肉。 有人麻木旁观,有人不屑一顾,更多的人在看热闹。 一小和尚走近前去,向着人群合掌躬身,请他们散去。 人潮继续向上,和尚面朝山下,对着那大夫,道,“施主请回吧……” 那大夫站起来身来,往左移一步,再上一阶,跪下。 他目光坚定,但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出卖了他的疲惫。 他穷困潦倒,身上灰衫打满补丁,腿弯处补了多次,边沿都起毛了。 他身子似是不大好,摇摇晃晃站起来,又上一阶,跪。 “我佛慈悲……” 沈长清二人跟着大夫走到山顶,那大夫站在佛寺前,长跪不起,他道—— “陈某一生行医,没有求过什么回报。 “可苍天不公—— “佛曰回头是岸,却将陈某拒之门外—— “是真佛他老人家不敢见我吗?!” 沈长清倚着老树,颜华池伏在他肩头,趴在他耳边,吐出的气流撩起沈长清发丝,他笑,“那个人真有趣。” 他道,“没上山前,他比谁都毕恭毕敬,如今他跪在人家家门口,却又对着人家破口大骂。” 颜华池勾着沈长清脖颈,手底下不老实地摸了摸他的喉结。 “师尊啊,您说这人矛不矛盾?” 沈长清没搭话,微凉的掌心贴上徒弟滚烫的手腕,把那乱摸的爪子移开。 颜华池脸上的恶意未加掩饰,他混不在意沈长清怎么看他。 昨夜他就已说明,他说,他对长生没有兴趣。 他对沈长清很有兴趣。 他提醒过了,千万不要后悔。 颜华池舔了舔牙尖,咽下一口唾沫。 沈长清看过去,只觉得颜华池盯着他的目光宛如一只想要狩猎兔子的恶狼。 沈长清笑了,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徒弟的手指,再把那又往他身上勾搭的小爪子禁锢在手心。 他轻轻,“嗯,这个诡是有点意思。” 这个诡有点可怜,他动了怜悯之心。 所以并不想暴力解决,他想看看这里发生过什么。 颜华池像没长骨头似的,整个人软绵绵靠在沈长清身上,不懂就问,“诡是什么啊?” “站好”,沈长清叹息,“你这样腰不难受吗?” “诡是诡异之物的简称,这里是诡异之地,是诡主生前执念所化,消解诡主心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大夫打开了鬼门关,把阴间的某些东西带到了此地。” “比如一座山?”颜华池懒洋洋的,不想好好站,“那他可真厉害。比那个……那个癫公厉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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