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沈长清纠正,心中无奈——自家徒儿肚里没有墨水。他深吸一口气,“回府后每日功课不可落下,晚膳后例行来为师书房,给你找点书看。” “我不想看”,颜华池眼睛笑成一条缝,只能隐约看见瞳孔中央带着点不怀好意,“念我听,好吗?” 这疑问句没有半点询问的诚意。 如果换个人来,见人如此得寸进尺,大抵是要恼的。 但偏偏此人姓沈,名长清。 沈长清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他似蚌,能包容沙子,还想把弄疼他的沙子用自己的耐心一点一点包裹打磨成浑圆的珍珠。 尖利的狼牙咬不穿他的壳,而他也不会跟崩了自己牙的小狼崽计较什么。 不成熟的小狼崽可以把占有欲当做喜欢,他却深深明白感情不能轻易托付。 无论是哪种情。 沈长清忽略徒弟的放肆,认真重复,“站好”。 “你说的我会考虑,我们先去见见这座寺庙的方丈。” 寺院的门敞开着,进出的人有些多,高高的门槛被人踩缺了一角,足以见证这庙多么受欢迎。 寺前牌匾是御赐,上了金漆,笔走龙蛇书着三个大字——通灵寺。 那字太过于眼熟,以至于沈长清不由自主抬头,仔细端详。 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看过多少次,再一次见到那人的字迹,他仍然会称赞。 这字有字骨,这墨有血肉,是一整个完完整整的那人的写照。 苍劲,大气,狠辣,果决。 那里面藏着蓬勃的野心,藏着他笑容之下阴险的算计。 他沈长清算什么,颜柏榆才是这个世间最懂得谋权驭下之人。 “柏榆……”沈长清喃喃自语。 眼前忽然一黑,沈长清睫毛微颤。颜华池用手捂着他眼睛,语气危险,“师尊——徒儿的字想必不比这个差,您说呢。” 小孩子心性。沈长清捻了捻手持,温声道,“你说的对,因为为师没见过。幻想里的,总是要比实际好些的。” 颜华池手指下移,装作无意间擦过沈长清唇瓣,然后一脸无辜看着沈长清,“我好看还是老祖好看?” 这问题他答不了。 沈长清最终道,“你好看,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是吗?”颜华池狐疑地瞟他一眼,两人一同踏入佛堂。 里边光线有些暗,橘红的阳光穿透镂花窗隙,照在供桌上的莲花灯中,倒显得那火苗又黯然几分。 从窗格向外望去,能看见院里的莲池,池中或许养了锦鲤,说不定还有长寿的老龟躺在石块上晒太阳。 供桌后面是观音的佛像,不是镀金的,只是泥塑而已。 不断有香客往功德箱里扔钱,有铜板,有银子,有钱票,甚至还有黄金珠宝。 方丈颈上戴着一大串佛珠,手里还捏着一串,他的佛衣整洁朴素,洗得有点发白,慈祥笑着,嘱咐身边一个小和尚,“留足香火钱,剩下的便散给需要它的人罢。” 小和尚应了是,抱着钱箱走了,只是离开前那神色有些许不自然。 周遭百姓赞声一片。 “这老头还挺虚荣”,颜华池低声道,“若这通灵寺一直是这么做的,他有什么必要再特意吩咐。若他当真菩萨心肠,为何不深藏功名,却非要在人前提起。” 沈长清却有别的看法,“或许他是故意如此,来掩盖某些事实,好比——这钱究竟去了哪。”
第9章 你想干什么! 沈长清没有过多在意老方丈的人品,当务之急还是先探清此地布局。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颜华池跟着他从后门出去,去莲池那边看看。 两人来到院中,一瞬间阳光明亮起来,有些晃眼,颜华池抬手挡在自己额前,从手指缝隙往外看。 莲池比想象中要大,中间一座小小的拱桥与对面僧房相连,桥用青石搭建,两边扶手上雕满了半开的莲花花苞。 沈长清抬眼望去,花苞立柱上系着红色飘带,上面隐约透过一些黑色,是墨迹。 颜华池伸手抓住一条,念起来,“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玄德二十七年,槛中人留。” “不知所谓”,颜华池摇摇头,又拿起一条,念,“风散尽成烟,春夏飞花不显;情至深作茧,不问心伤尘湮——乾明四十二年,阁里雀书。” “这些名字落款怎么都云里雾里的?”颜华池再次伸手,却不抓字条儿,只搂过沈长清劲瘦的腰肢,摸着沈长清平坦的小腹,心里暗爽,面上一本正经道,“师尊,您也看看,是不是徒儿说得那样莫名其妙。” 沈长清看了他一眼,说不好是什么情绪。 他没看字条,在看院子后面的小木门。 “祈福的飘带,书尽了遗憾”,沈长清转转手中菩提,“不应该。” “求而不得的,是他的执妄罢。”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那大夫写的啊?”颜华池见沈长清纵着他,愈加胡为起来,摸了摸不够,还要再掐两下,惹得沈长清看过来,他却只是笑。 “求得太多了,他自己困自己。”颜华池这么说着,神情有些淡漠,仿佛事不关己、不关沈长清的,他都不在意。 “华池…”沈长清觉得徒弟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被颜华池抬起食指抵住嘴唇。 “嘘——”颜华池又开心得笑起来,用力拽下一条红带,捧到沈长清面前,摊开,“是陈大夫自己说的呀。” “他说——我平生所苦一切,皆因我所求过多。” 这听上去像是条重要线索,于是沈长清咽下方才的话,轻叹,指着对面扶手,商量道,“你看那边,为师看这边,行吗?” 颜华池恋恋不舍松开手,两人慢慢从桥头看过去。 “一觞一壶一长亭,半醉半痴半薄情。杜康浇得百忧解,何人知意不泪眼。” “腊雪连春雪,商民舞且歌。数年求不得,一尺未为多。试法烹茶鼎,资吟落钓蓑。登楼应更好,丹水是银河。” “乐往必悲生,泰来由否极。谁言此数然,吾道何终塞。尝求詹尹卜,拂龟竟默默。亦曾仰问天,天但苍苍色。” 再没有其它的信息,只通篇都是这种郁郁寡欢的诗句。 “陈郎中很有诗才,也不知有没有考取过功名。” 沈长清不过自言自语了一句,颜华池便顿时阴了脸,皮笑肉不笑道,“师尊——” “徒儿方才诗兴大发,也想吟一首,您听是不听呢?” 沈长清已经走至木门前,回转身来倚着门框,饶有兴味瞥他一眼,“念吧,为师在听。” 疯子还会作诗呢,当真是稀奇。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只把长风传妙丽,依然韵致舞霓裳。恨歌独宠痴情圣,遗憾千年错位皇。一去红尘人已换,满园腰似楚宫娘。” 沈长清怎么会不解其中深意呢? 这首诗太露骨了,颜华池这是摆明了要告诉沈长清,他非得扑倒自己不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全都是“楚宫娘”,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说,你沈长清大抵是后悔当年没自己坐上皇位,才非要叫我去争的吧? 他说,争那些有什么用呢,一去红尘人已换,你记挂的过往早就烟消云散了,雕栏玉砌都不在了,朱颜还会尚存吗? 他说,我不管你记挂着什么,过往有过什么,我要你以后心里只有我。 沈长清想,小崽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口气? 世人总说,道是无晴却有晴,那感情的情呢? 是有情之人最无情。 可颜华池不听,他偏要说,任是无情也动人。 沈长清其实有点感动,虽然小徒儿误解了他的意图,可这孩子在安慰自己。 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开心了,所以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劝自己放下过去。 只是用的方法属实不敢恭维……沈长清一想起那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小手,就一头黑线。 “颜平此人太过阴毒不择手段,若让他安安稳稳做这个天子,百姓定然民不聊生。” “至于你……”沈长清意味深长看着他,轻笑,“你有为师盯着,想必没法祸害苍生。” 那可不一定。 颜华池没有退缩,迎上沈长清目光,“那您可得盯好了。” “唉”,沈长清率先避开颜华池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缓慢地转过身去,收好眼底的疲累,手上微微用力,推开木门。 吱呀—— 那门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门前是粉白莲花,门后是葱郁竹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说得大概便是这般意境。 竹林间辟开了弯弯曲曲的小道,小道那头在青竹遮挡下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穿过去,才知道那林子后头藏着的是一排木屋,每间屋门前都挂有名牌,书着充满禅意的房名。 沈长清一眨眼,竹林倒伏,木屋焦黑碳化,烧了一半的名牌上溅满血迹,断裂的竹子上穿着一具具身着僧衣的尸体。 肠穿肚烂,血流成河。 再一眨眼,绿意盎然,先前一切都成了错觉。 颜华池拽拽他衣袖,“师尊,看前面。” 还是那竹林,还是那木屋,只是白昼转为黑夜,而屋前多了二人。 “麻烦你了,陈施主”。 是那个方丈,只不过这时候的方丈还只是个小和尚。他捂着嘴咳得厉害,陈大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了气,递给他几个用细绳扎好的药包。 “些许寒症罢了”,陈大夫身上自带一种文雅气质,柔声嘱咐,“这药每日煎服,药钱就不必给了。”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心善之人,他道,“我怎么好拿菩萨的香油钱呢。” 方丈接过药包,合掌躬身,“天色已晚,施主请留宿本寺,明日再下山。” 陈大夫衣着仍旧朴素,不过没打补丁,看得出来他此时还没有那般穷困潦倒。 “这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吗?”颜华池啧啧称奇,他仿佛在看话本,而此处被作者标记为主线,还运用了倒叙。 沈长清皱眉,那个方丈看陈大夫的眼神很不对劲,就像—— 颜华池刚好向他投来目光,那目光似烈火,在他眼底燃烧,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 如出一辙。但又不同。 颜华池目光坦然,而那方丈的眼神,总感觉色眯眯的。 陈大夫注意力全在看病上,没有察觉。 沈长清食指向前拨出,颜华池笑问,“又是鬼门关?阎王爷,什么时候也教教小的这招?” 沈长清手一顿,“你学不了——为师不记得怎么学会的了……” 他抓起徒弟的胳膊,“穿过鬼门,我们就能与诡域里的人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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