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略有些颠簸,应青炀猝不及防被颠了一下,整个人又往江枕玉的怀里靠了靠。 江枕玉把玩着爱人的手掌,将自己知道的部分仔细讲来:“裴期当年的境遇,自裴老太太去世后一落千丈,他聪明,有天赋,但这些对于身处低位的人来说都是原罪。裴家人早看他不顺眼,当时裴家的小辈几乎要将他折磨致死。” “裴期已经做好了和裴家小辈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差一点就能得逞,只不过在他下手毒杀之前,先太子出手救了他。” 江枕玉抿唇,虽不想说些兄长的坏话,但还是实事求是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裴期当年受尽欺凌,身子病弱,只有脑袋灵光一点。先太子派人悉心照顾,本没有招他为幕僚的打算,是裴期自己为先太子挡刀,这才留下姓名。” 应九霄当年虽然担着放荡的恶名,私底下却做过不少类似的事,他出身帝王家,看过多少骄奢淫逸的事,却仍然像佛前莲台,沉珂污秽,不沾分毫。 若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评判,裴期只是偶然得到了应九霄平等的慈悲。 可裴期显然不是这么认为,他活了十几年,只知道想要的东西就要去抢夺,不管手段多么下作。 所以他以身为饵,他渴望那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应九霄一眼看穿裴期的计策,他却不曾呵斥对方没有真心不怀好意,就好像透过皮囊,看到裴期伪装出的表象下,扭曲又狠辣的真心。 他只是叹息一声,劝他在自己面前做事不必遮遮掩掩,与他开诚布公便好。 但裴期改不了。他早已习惯将自己的心思压在最深处,用尽心机谋求一切自己想要的。 不管是应九霄的注视,还是对方的认可和珍视,皆在此列。 就像少年时代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此后不管应九霄怎么劝说他,裴期也改不了狼吞虎咽的毛病。 应九霄太美好了。裴期穷尽他短暂的一生,走到那人面前,与他并肩,又立下誓言要给他最好的。 裴期在最落魄的时候,找到了一生的锚点,此后所有作为,都与应九霄有关。 应青炀听得有些落寞,从进了旧都城内开始,他记忆深处的旧事便不可抑制地上涌,以致于心尖都跟着泛起细密的疼痛。 少年人哀叹道:“你说人会有来生吗?” 他与江枕玉都欠兄长一命,今生却没有机会偿还。 江枕玉轻笑一声,“或许有吧。” 马车慢悠悠地向城内行驶,路过大应皇宫,那几乎化为焦土的断壁残垣,张牙舞爪地显出原本狰狞的本相。 天色太暗,那焦黑的影子仿佛会吞吃性命。 应青炀打了个寒战,有些明白为什么旧都没有百姓安家落户。 江枕玉显然觉得不必耗费人力物力去修缮大应的宫殿,残骸就这么留在那里,吓退了不少准备回乡的故人。 马车缓缓向前,拐入自东向西的大街,从西边的城门驶出,前往萧山别院。 清澜行宫早被江枕玉派人掘地三尺,能留下来的关于兄长们的痕迹已经尽数搬走,焦土的墙院也没有前往的必要。 萧山别院在城西郊外,远远地便能看到雨幕中朦胧的院墙。 两人伫立在别院门口,江枕玉一手撑着伞,一手虚虚揽住应青炀的腰。 青石板路落了水沾了土,有些泥泞难行,江枕玉是真怕这人出了伞下,跑上几步把自己摔出个好歹来。 应青炀看着上方的牌匾,有些褪色的实木上是笔锋张扬的字迹,他顿时一愣:“这字……” “先太子亲笔。”江枕玉答道:“我在这里找到了裴期给他绘制的皇陵版图。” “建好了?”应青炀问。 江枕玉无奈摇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萧山别院一直留着人照料打扫,说是家仆,实则和守墓人也没甚差别。 点着长明灯的中年人在门口迎接两人,他半边脸留下了狰狞的疤痕,看样子应该是烧伤。 这人对江枕玉的态度并不热络,倒是在面对应青炀是露出了一个浅笑。 “小殿下慢行。” “多谢。”应青炀点头应道。 两人撑着伞穿过廊桥,主院里打扫得十分干净,中央一棵梅子树已然开花结果。 走进主屋,正中央挂着两幅丹青画。 桌台,香案,应九霄与裴期的牌位并列放在其上。 两人收了伞,上了香,江枕玉带他到了屋内,和应九霄与裴期有关的旧物分门别类摆放,江枕玉从里面翻出一块封存的木板画。 “没有随葬的几乎都在这里了。”江枕玉说着,他从木版画下抽出一张绢纸。 应青炀眨了眨眼,先是仔细打量着那木版画,猛然发现这大概就是江枕玉先前说过的皇陵设计图。 裴期也是真不觉得这身后事有什么可避讳的,毕竟历朝历代的皇帝,从登基便开始为自己修建陵寝。 应青炀不太看得懂裴期这抽象的画风,只知道这估计是个占地面积极大,陪葬品极为丰厚的地宫。 因为后面抽出来的那张绢纸上,留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劳民伤财,不允。萧山别院后面的桃林不错,不必再寻其他。” ——“再修改。” ——“没有你的位置,不允。” 再往下是一个悬停的墨点,或许是主人根本没想好要如何回答这句问到他心坎上的话。 然而最后一句的字迹更新,笔锋颤抖而决绝。 “无论生死,我为陵前守墓人。” 应青炀用手摩挲着字迹,仿佛能看到前人挣扎痛苦的模样,裴期早已做好了为应九霄赴死的准备。 应青炀手指颤抖,只觉得鼻子泛酸,他向来觉得自己乐观自在,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可唯有旧都的大火和因此埋葬在这片土地上的魂灵,他们不能遗忘。 他们是在前人的托举下才活了下来,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不该虚度。 江枕玉感受到爱人低落的情绪,伸手轻抚应青炀的脊背,安抚之意溢于言表。 生离死别是世上最为寻常之事,可就算经历了再多,到了此时也难掩哀恸。 “兄长们……许是不愿兴师动众修缮陵寝的。” 应青炀眼睛雾蒙蒙的,他笑道:“裴相可不是这么想的。” 可他们二人之间,掌握话语权的明显是应九霄。 江枕玉长叹一声,“合该如此。” 两人亲自在本应称为墓园的别院里抛洒一番,才来到别院之后,萧山脚下,一片十里桃林,应九霄与裴期的墓前。 应青炀早在来之前便絮絮叨叨写了一堆心里话,细雨刚刚停歇,他用火折子将宣纸引燃,看着燃烧的火舌将字迹舔舐干净,就好像将这些年的心事重重传递给了故去之人。 “兄长,兜兜转转,我与他还是相见了。若是我们都再多一分运气,或许许多苦难便都不会发生。” 江枕玉难得话少,只沉默地立在应青炀身边,他总觉得自己无言面对应九霄,若是多年后黄泉里再相见,估摸着他得听上好一顿埋怨。 江枕玉跪得比应青炀还实诚,他拿出的两封信函也比应青炀的一堆凌乱纸张更讲究,“晚辈知错,余生必不负他。” 应青炀神色揶揄:“你这表忠心的话好耳熟啊。” 似乎姜太傅刚到金陵时便说过一次了。 江枕玉从未觉得言语如此苍白,似乎他如何巧言令色,都无法真切表达出最赤诚的爱意。 他思索着,忽然道:“裴期所做的事,换成我,只会变本加厉。”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穿林而过,吹落一堆叶片,洋洋洒洒、不偏不倚,只落在江枕玉身上 江枕玉:“……” 应青炀:“噗嗤。我哥生气了,说你是败家子不孝儿呢。” 江枕玉顶着一身落叶没动,似乎有些拿捏不好说话的尺度,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他就像做错了事,满心愧疚却无法弥补的小辈,如今的身份再尊贵,在故人墓前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若无应九霄庇护,何来他们的如今。 应青炀倒是自在多了,“别气。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您老人家不同意也没办法了。” 江枕玉呼吸一滞,心说这话是能说的? 但这股妖风显然对应青炀更加偏爱,这人小嘴继续嘀咕,也没见一片桃叶落下。 “还有件事,我总得亲自来求你,从前我顶着生父给的名字,担着大应皇五子的身份,可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皇室子弟。” “我想做母亲的儿子,做你的弟弟,仅此而已。你说过,这名字不好,那是应家给的枷锁和诅咒,你总要给我换成别的。” “清阳。我觉得挺好听的。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应青炀一番话落,周围寂静一片,忽然几片桃叶倏倏下落,轻轻擦过少年人的发梢。 应青炀笑了。 他牵起江枕玉的手,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若是当年的事能有半分余地转圜,他都希望自己能在兄长身边长大,而非血亲分离天人永隔。 “哥。对不起。” “谢谢你。” 他始终相信,命运总会适时降下怜惜,或许他们终将在某一时刻再度重逢。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剩if线裴相重生番外。还想补一个沈听澜番外
第80章 番外*流觞曲水 景和十三年,盛夏。 应清阳穿着一身轻薄的外衫,领口大敞,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下半身露出两条莹白的小腿。 他身量更高了些,俊秀的一张面孔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躺在廊下的矮榻上,长发难得梳了冠,又在翻身挪腾的过程中磨蹭得有些凌乱。 他头朝下趴在玉枕上,边上放着一盆冰块,阿墨受拿蒲扇正在扇风,但这小祖宗犹嫌不足,颤颤巍巍地从嘴里吐出一句:“热……” 阿墨闻言,手上更加用力,把应青炀额前的发丝吹得更加凌乱。 即便小麦色的皮肤已经泛起水光,蹙着眉的阿墨仍然没有片刻放松。 这一年的夏季,江南地区格外酷热,在北境生活了许久的辰王殿下实在受不住这热度,恨不得整日在王府裸奔。 从前总活跃地各处遛弯的人,如今快融化成一摊了。 陈副将拿着这个月的账本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努力的阿墨以及摊成一张热饼的辰王殿下。 那白花花的皮肤入眼的一刻,陈副将就瞬间挪开视线,拿起另一边搭着的轻纱盖住青年的下半身。 应清阳抬眸瞥了这人一眼,张了张嘴,懒得反驳。 阿墨不赞同地看了陈副将一眼。 陈副将轻咳一声,道:“你不懂。” 辰王府内无人还好,要是小殿下着装暴露的事情打翻了皇宫里的醋坛子,他们这些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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