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洛君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快了。” 她喉头有些发梗,大抵她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类事情:“……” 最后还是傅瑞文先问她:“想说什么?” 颜洛君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很难从思绪中理出一条足够清晰的线索。分明之前想了很多,但其实脑子里却像是在熬一锅所有配料都放进去的粥,沸腾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溢出了容器,从而更让她抓不到一个焦点。 也可能是因为她有好多话想说。诸如她当年给傅瑞文那笔钱究竟是怎样花的,这些年和家里还有联系吗,这笔钱最终从她的账户里转出去了吗。 还有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站在伴侣的立场、尤其是凭着在这片土地上并不生效的伴侣身份参与爱人的事务未免显得荒谬,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要求对方什么。但当年她就是这样想的,或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可她很难再改变这一点,这是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全然塑造的。 她觉得这太残忍了,无论对她还是傅瑞文,都太残忍了。但她又必须要做出决断,过往几年里做决断的人一直都是她,尽管拥有决定权的事实上都是傅瑞文,但颜洛君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在欧洲的那段时间,你没有刷过我的卡吗?” 傅瑞文大抵只能看出她情绪不对,却无从知晓她的疑惑从何而来。这太突兀,却也很正常——放在颜洛君身上,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久,又显得不正常。 傅瑞文因此需要储备两套与人交往的方法,一套用来应付除颜洛君以外的所有人,另一套用来喝颜洛君相处。她在最初小心翼翼,到后来逐渐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其实没有吧,其实她始终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隔绝在外。 傅瑞文手上还有雨水,她捻了下指尖,触感是冰冷的。冬天淋到雨并不好受,冷得她几乎唇齿打颤,隔着这么会儿,溅湿的裤脚贴在脚踝,像是某种阴冷黏腻的液体。 这不是一个值得争辩的话题,傅瑞文几乎凭本能在行事,她说没有。她给家里第一次转账之后支付软件里就默认了用自己的卡,直到颜洛君回国,那边又催了第二次、第三次。她今晚买伞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来,她一直在刷自己的卡。 “是吗,”颜洛君指尖无意识攥着被子,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是不合时宜的,傅瑞文的回答也是不合时宜的,这一切拼凑出堪称完美的错误,漏洞百出,“那为什么……” 她有什么为什么能问。 为什么她的账户会有转账又撤回的记录?为什么这么多年傅瑞文还是和家里保持着这方面的联系?还是为什么她昨天会心血来潮去查保险公司的赔款,她本可以一直被瞒下去。 “为什么呢?”最终她只是问,“为什么那段时间会不用我的卡?你觉得我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这个理由荒谬得她自己都想笑,其实她当时远没有考虑到这些,她一向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究竟会不会来、什么时候回来,在她走的时候都是没有预想过的。 “……的确有一点担心,”过了许久,傅瑞文轻轻呼出一口气,“但你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所以曾经发生过的争吵、殚精竭虑的失眠都可以一笔勾销。颜洛君略过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去的话让她很难开口似的,但她已经为此扯了太多无关紧要的铺垫,很显然它们并没有起到良好的效果。 的确很难开口。 她甚至不知道应当先抛出哪一个问题,它们归根结底是同一个。她接受不了爱人将这种事瞒着自己,更受不了傅瑞文一直都与家里保持着联系——那么应当算是骗了,毕竟她早表现出只孤身一人的样子。 颜洛君在这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泛滥的同情心,仿佛这是一种罪过,如果她努力了七年、甚至比这还久的时间,都没能将人完全从泥沼中拉出,反倒是深陷泥潭之人放任自己越陷越深以至于并不认为自己可救,那么又将她放在何处呢? “为什么给家里打钱?” 她语速很快:“非常抱歉但……这是我的卡,好像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你应该觉得我不会看交易记录?这只是个意外,但很多时候,这些意外……无可避免。” 就算她没有在昨天看交易记录,这份证明未来也不无可能在别的地方出现。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哪怕再晚,她以为在数年前就已经了解的事,不是仍然在当下让她清晰地认知到其谬误吗? 出乎意料的,傅瑞文只是冷静地看着她,稍微往后仰了下,借力靠在了墙上:“我没转出去,刷的自己的卡。”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颜洛君很急切的,又很悲哀似的。这句话合该有下半句,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往下说。 “对不起。” “我真的累了。” 异口同声的,然而这道歉里又有几分真心呢?如果真感到抱歉,如果是真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七年的时间太长,中途有无数次机会得以改变,但颜洛君恰巧在第七年撞破了它,从此无法挽回。 傅瑞文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颜洛君从未觉得思绪有此刻这般混乱过,语言逐渐漫无边际。 “你是觉得从我这儿获得的安全感不够多吗?所以才割舍不掉那份几乎不存在的联系?——大二时我从澳大利亚回来,你后来说你以为我只是玩玩,你好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无所谓,我还记得。我说我不会为了……床伴连夜回国,我没那个精力,”她抬眼,目光划过顺着墙纸落下的雨水,“傅瑞文,我不是圣人,我当然也不会同情心泛滥,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是。” 第93章 用一句“对不起”潦草地赋予终结。 “所以是为什么呢?”颜洛君质问她,“是我还不够好吗?” 傅瑞文颓然摇头,嗓子发涩:“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颜洛君看她,却始终追不到她的目光,“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了,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她一直以来都很固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做过的决定都不会后悔,但在这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年她再多问傅瑞文一句,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算什么呢?钱财被偷窃,被盗取?她所付出的一腔真心被恋人用来接济根本不值得的家里——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傅瑞文一直保持沉默,那么她难免也只能用不知情的状态来应对,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除非真相比这更糟。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哭了,为了这种事当真不值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事上一败涂地,好像这些年她付出的真心都是笑话。真的吗?其实偶尔有几个瞬间,傅瑞文也会感到后悔吧?没有必要为了这件事否定曾经的一切,这是她仅拥有的东西了。 “你害怕他们找到你?还是害怕我不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颜洛君列举着未发生过的几种可能性,“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也应当是我们一起思考、而不是你独自承受的东西不是吗?” 其实只是因为第一次选错了,傅瑞文想。她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做出了第一次抉择,颜洛君当时没有问她那笔钱的去向,不过问有两种理解方式,不在意或者信任,颜洛君想表达的是后者,但她犹豫再三没能说服自己,仍旧将前者当真。 但这是她一个人的谬误吗?颜洛君说过会和她一起的,会一直在她身边的,可她独自面对来自血亲的恶意时,颜洛君又在哪里呢?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与她隔着一个半球的距离,她们之间没有太长的时差,却好像隔着很长的时间,傅瑞文拼尽全力追逐一生都无法消弭。 于是傅瑞文没说,颜洛君也没问过。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她们都缄口不言,将对方的默许当作万能的通行证。她们是洪水中侥幸获救的旅人,都以为对方手中紧抓着连接岸上的求生的绳子,到头来发现她们只是被一根悬空之绳连接的两端。 “你能给出什么解决方案呢?”傅瑞文反问她,“你的家庭美满、幸福,在和我相识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吧?一团乱麻。你要怎么处理,现在也不晚,你说应该怎么处理,从此与他们再也不联系?” “为什么不呢?”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颜洛君顿了下,“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以及,如果你认为我的家庭幸福——我觉得应该不难看出,我对这个概念没有什么实际的认知,我好像说过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你才会认为这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傅瑞文说。 闪电映亮了夜色,傅瑞文惊了一瞬,下意识抬眼的片刻已经被颜洛君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们的影子投在无窗的墙上,沉默地对峙着好像从未有过片刻融合的迹象。那么其中一段越压越近了,越近,傅瑞文无端感到呼吸困难,惊觉颜洛君从始至终只是坐在床上,游刃有余。 她仍旧是那个上位者,从未变过的。傅瑞文毫不怀疑自己所拥有的决策权都是颜洛君下放到她手上的,她们的差异实在太过悬殊,她在颜洛君面前毫无遁形之处,那么被发现也理所当然。她不相信有能够存续一辈子的事,无论是颜洛君所说的爱也好,她给家里转钱这件事也罢,归根结底只是在赌哪一个后果先降临。 “好啊,好,”颜洛君说,“是这样啊,都是我自以为是。” “我该给你道歉,最好是从一开始就强硬地将你关起来,和外界隔开联系?”颜洛君咳了两声,她太久地坐在这里,端起一旁柜子上的冷水抿了口,“这是你所希望的吗,被安排好的一切?” “那么我真的很抱歉,这么多年都不清楚你的想法,更何苦,我做不到。”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总结起来无非是她为傅瑞文付出了多少,傅瑞文又回报了她多少——可这样说来这些年的情爱又算得上什么呢?能够被用“多少”衡量的东西吗?还是要将一颗真心剖出来,放置在天平的两端比较它们的重量,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了。 这样考量未免怨气太重,她几乎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种人。将施以的恩惠挂在嘴边,就好像她多么希望一份足够价值的灰白,或是强调受恩惠的欠她多少,算账似的将两边配平,她很讨厌。 “……对不起。”傅瑞文说。 她还有什么想说?这段无意义的争吵好像已经结束了。除却傅瑞文反驳她的那一次,再没有获得任何有效的交流。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用一句“对不起”潦草地赋予终结。 那么她算什么呢?颜洛君垂眼盯着那杯水的余波,唇痕在杯壁被晕开,好像一朵已经凋零的模糊不清的玫瑰。她觉得自己非常矫情地想起很多事,譬如20岁时为了傅瑞文三天内从江市到澳洲飞了一个来回;21岁时想办法让傅瑞文留在江市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22岁硕士毕业挑挑选选还是决定在江市就业,让傅瑞文挑好房后一起做装修的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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