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便再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作品移交给展馆后,她在酒店里睡了一整天,醒的时候开了张机票盲盒,确定目的地后退票改了个阳间的时间,毫无规划地落地雅典。 一定要安个出差的名目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去各地采风也算工作的一部分。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帕特农神庙,这种几乎算得上西方艺术史中“abandon”的存在,要说没激发什么新的灵感,面前的画布可就要闹了。 颜洛君:就是可以是,我在雅典。 颜凝敲过一个问号,又问:你一个人? 颜洛君:是啊。 颜凝:刚从巴黎回去没多久呢。 颜洛君:这不冲突。 颜凝问她打算住多久,定居还是如何,颜洛君半天没想好,最后颜凝说先拍了放她那儿。 颜凝:等你定下来再说。不是要催你定居某个城市的意思,你可以随时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做任何想做的事。 颜洛君知道她没打出来的后半句,就像她一直都知道颜凝爱着她。 结束和颜凝的对话没多久,她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那是个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名字。 傅瑞文:方便接电话吗? : 颜洛君有一瞬间怔神,她放下笔,捧着手机打字:可以。 她接通微信电话,她们都没有开视频。 模糊不清的国际通话,傅瑞文先说:“抱歉,打不通你之前的号码,只能用微信。” 她没从这声音里听出和以前的太多差别,也有可能是声音本身失真,影响了她的判断,她好像新生的婴孩在摸索世界,缓声道:“嗯,不在国内,之前的号码暂时没用了。” “猜到了,”那头说,“我打电话是想问,你的东西怎么处理?” 那边顿了一下:“你的……衣服、化妆品,这些日常用品。和新到的几件快递,我不知道是你买的,有一箱外壳破损得太严重就先拆了,应该是你做东西的材料,我收好另找容器装着了。其他的都没拆,完好放着。中介说一周内得清空——还有工作室里的东西,我没有钥匙,收拾不了。” 颜洛君觉得她的思绪总是慢半拍,直到傅瑞文说完这段话,她才缓缓将线索都串联起来。是了,她平日里没时间处理房产,之前找了中介将不常住的几套房子都出租掉了。她前段时间将之前在江市住的那一套也加入了出租的行列。 她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 “你帮忙寄过来可以吗?”颜洛君目光没有落点地在不远处各家民宿白色的墙面上扫过,顿了下,“算了,我回去取吧。” “嗯,”傅瑞文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的话,你和中介说一声?我的话大抵没什么说服力。” 颜洛君机械地作答,像是人机:“没关系,我很快回来。” 很快。 第96章 就此真正别过了。 直到站在熟悉的门前,颜洛君都还觉得不真实。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年她没有和傅瑞文一起换过新的春联,门边贴着的还是旧的那对,经过一年的时间难免黯然失色,不复当初鲜亮。 她于是觉得自己和这春联一样风尘仆仆,好像近来一直在各地奔波,而没有真正在某个地方真正地驻足以作休息。但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她很快会迎来一段崭新的时日。 她当然还留着这间房的钥匙,但还是抬手摁响了门铃。过了一小会儿门被从里面打开,她看见熟悉的脸。 傅瑞文有点无措似的,分明开了门,一只手却仍旧搭在门把手上:“……你来了。” 颜洛君嗯了一声,傅瑞文后退半步,将门口的空间让出来:“进吧,在收拾东西,有点乱。” 她弯腰,从鞋柜里将颜洛君的拖鞋拿出来,颜洛君盯着它们看了片刻,说:“介意我直接踩进来吗?” 这根本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但傅瑞文怔了下,下意识地说:“行。” 于是颜洛君走进来。房间里的气温比外边儿要高上一点,她觉得闷,走了两步在客厅摘下了口罩。她仍旧不理解为什么傅瑞文留着关窗的习惯,她不理解,就好像傅瑞文永远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喜欢开窗。 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有时她甚至真的怀疑所谓的地域是否真的对人的本能有所影响,她们似乎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对方从故乡带来的习惯。它们构建了一种“本应如此”的体系,并对一切后天形成的差异敬而远之,永远将改变的可能性封闭起来。在这一点上,她们同样固执。 正如傅瑞文所说,她正在收拾东西,实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颜洛君走过客厅,随口说话却觉得自己莫名像房东,尽管她的确是:“什么时候搬?” “明天或者后天,”傅瑞文答道,“没剩多少东西了。” 还能剩什么东西呢?颜洛君拉开衣帽间的门,这边挂着几乎全是她的衣服,傅瑞文将她自己的衣服清了出来,也不过空了小半面墙而已。傅瑞文在卧室收拾浴室,颜洛君扫过一圈没说话,径自往工作间去了。 工作间门口的地方累着几个快递纸箱,最上层摆着一个亚克力盒子,傅瑞文解释说是纸壳破损太严重的那一箱。颜洛的目光从上面略过,她想起自己在巴黎重新买了材料,展品已经做好,那么还堆在这里的只能蒙尘,或是等待着不知何年何月的下一次启用。 她开过锁,推门进去,工作间里的东西才摆得混乱,单是半成品已经很多了,更别提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品,不知道从哪个展上买来的,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摆放的全都杂乱地堆在这里,其中不乏诸多易碎品和本应放在恒温恒湿环境的绘画,这甚至不是一般的搬家公司能解决的事。 颜洛君拿起一块半成品的组件,过了片刻放下,抽张卫生纸擦了指尖沾上的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并不像是来收拾东西的,她两手空空,没带打包搬用用的材料,也没联系搬家公司。其实真正要离开这里的只有傅瑞文而已。 大抵她出来得太快,傅瑞文有点惊讶,她从忙碌中抽身,手指局促地捻了捻:“你收好了?” 颜洛君摇头:“不收了。” 傅瑞文有一瞬间的怔神,但随即反应过来:“……噢。” 颜洛君便觉得烦躁。她上一次与傅瑞文陷入这样无话可说的境地还是……九年之前,彼时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她站在既定的道路分叉口,决然向着一条从未有过预想的道路前行。 “你呢,”她问,“之后住哪儿?” “还不清楚。”傅瑞文说。 “没找好房子?” “在找。” “那这两天?” “先在青旅过渡吧。” 但其实她东西太多,颜洛君欲言又止,大抵青旅放不下这么齐全的东西。除非她收出来的东西另有存放的地方,或是大部分都扔掉。 颜洛君在这房子里喘不过气,她眼神飘忽不定地找水,但水杯大抵也被收起来了,或是扔掉,总之不在它常在的地方。这里的一切让她既陌生又熟悉,她忽然有些找不准自己在这房间里的位置,作为什么而存在着。 她于是决定离开了。 傅瑞文识趣地没有多问,事实上颜洛君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期待,她在与傅瑞文有关的事上永远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的事,连她自己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外,这令她恐惧。 于是转身离开,转身离开吧。她或许之后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了,只有账户上固定增加的租金证明这里仍旧存在着且归她所有。她那么自私,那么地没有勇气去面对一段不会再改变的过往。 “洛洛。”她忽然听见有人这样喊。 她停下了,如傅瑞文所愿,世界上只有傅瑞文会这样叫她。 “……能不能不分手?” 颜洛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的时间好像错位。最初的时候颜洛君竭尽全力来挽留这段关系,在曾经的无数个瞬间她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说这句话,大抵只是爱情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投射到现实中总有几分惹人发笑。事实是她只换来傅瑞文的无动于衷,她知道傅瑞文还将自己当小孩。 真狼狈啊,以为哭了闹了之后还是会原谅,会回到她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可到最后终于要分开了,却惊慌失措,好像“分手”这件事至此才真正将她从梦中惊醒。那样的茫然无措,像极了颜洛君当年以为自己的生命中缺傅瑞文不可。 她或许的确是不清醒。她听见自己许久之前未能出口的那句话。可是理智将她拉回,只是驻足片刻,甚至没有回头:“什么?” “……没什么。” 这时候反倒心有灵犀起来。 颜洛君越过那扇门,她终于越过那扇门。 她知道这是一切的一切,最终的最终,所有都结束了。 那些甜蜜的苦涩的荒诞不堪的年少过往,就此真正别过了。 她坐在网约车的后座,和房产中介发消息,说那套房暂时不出租了。 然后她接通了姜舒言的电话。 “电话接这么快,回国了?” “嗯,”绿化带中央的春节彩灯已经撤下,换上数丛缤纷的鼠尾草、郁金香和风信子,“刚回。” “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算是吧。”颜洛君说。 “那很好啊,”姜舒言语气轻快,“在江市吗?这次准备待多久?” “不巧,”颜洛君牵起嘴角笑了下,“这几天去几个艺术空间作交接,暂时没时间去找你。” “我无所谓啊,闲人一个,你随时有空都行,”姜舒言问,“之后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颜洛君说,“大概……暂时先一直往北去吧。” “往北?” “嗯,从希腊往北,先去意大利,再去梵蒂冈、瑞士、德国……” “我猜你正在看欧洲地图。” “那你猜得真准。总之是一次长久的旅行,也许以后会长居国外。” “祝福你呀,颜老师,”姜舒言说,“我一直都觉得国外的环境更适合你的风格。” “怎么,终于得偿所愿?” “真心祝福。” “嗯。” 她们都很久没再说话。 “这趟旅程,有终点吗?” “不知道啊,”颜洛君想了想,“不过,不会有比冰岛更北的目的地吧?等我到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八月,全境都能看见极光。” “我有一种预感,我会在雷克雅未克停留很久。” “你知道的,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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