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 有人喊国木田独步去忙,他便又和我敬了个礼,离开了。我一直站在门口,感到了无言的沉默。我想太宰治和家里断了联系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憋着,时间久了,又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要是能说开,他也许会好受一点;大概也能再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即使只是通过信件和照片。我不知怎的格外在意这件事,但怎么和太宰治提起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都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继续行军。似乎因为后勤物资充裕,我方士气高涨,敌人几番袭击都被击回,甚至抓到了一个他们安插在我方的眼线,趁势灭了敌方一个中队。一时间,形势大好。但尽管物资相对充足,但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保存和运输也十分困难,寒冷和伤病仍然如死神的外衣笼罩着部队,我去看了太宰治几次,发现他的伤口愈合得相当慢,还反复发烧,整个人比先前更瘦了几圈。其他士兵也好不到哪去,除了精神气还可以,基本没有谁身上是没有冻伤的。终于熬过荒原,经过某个小镇时,上面传指令下来让我们驻扎四天,与另一支队伍汇合,互相交接情报。 我们和镇长打了招呼,便在此停了下来。 第三章 休整期间,先前那场与地匪交战中俘虏回来的高个子男人在被审问之后吐露了自己的身份。与太宰治预料中一样,他是敌军派下来负责买通地方流匪的人。他算是很有骨气,多一点别的都没说,生生受了两天的鞭刑之后咬舌自尽。 虽然没能问出什么,但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了没来得及完全销毁的密报,印着摩斯电码的纸被撕成碎片之后信息已经完全混乱,通讯员带回去尝试重新拼读,得出的信息也断断续续乱七八糟:二十四天,伊尔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效信息。太宰治得到这个消息时直接就猛地站起来跑出了屋子,听国木田独步说是去找上面的人了,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拦都拦不住。我不知道原因,只能报以沉默。 ——还有一张照片,揣在那男人胸前的口袋里。不知出于什么私心,我没有将照片上交。那张照片里大约是男人一家三口的合照,只不过已经很破很破,女人和孩子的部分都快被摩挲到花掉了。我想起那男人咬舌自尽时的样子……耷拉着头,眼睛闭着,脸上尽是些血,把曾经对妻儿展露的微笑全都淹没了。我看不出来他曾经是那个人,也无法想象那个人会变成现在的他。战争把一个人分成两半,即使结束,也永远无法拼回来。 最后,我又偷偷把那张照片放回了他胸前的口袋里。尸体是怎样处理的,我没有去看。只是简单替他念了一段祷文,尽管他曾经打伤太宰治,尽管可能在他的带领下我们遭受伤亡。死者的死是平等的,正如我也会虔诚地为每一个逝去的战友祈祷,我希望脱离了战争后,所有人、每一个人——能获得解脱,远离枪炮,远离杀戮。曾有人讥讽我不过是存着高高在上的圣母心,我无法证明是与不是,便只任他们去说。身处战场之中,我无时无刻不体会着被迫对生命痛下杀手的痛苦。我们不是简单的“敌军”“友军”,不是纸上随意书写的“两千人”“三千人”, 我们加在一起有五千种毫不相同的故事和生活,我们有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每一个人微笑时嘴角的皮肤都有他们自己的纹路,我们训斥过也被训斥过,我们原谅过也被原谅过,我们吃着稻田里耕种出来的米,喝着河流中引出来的水,我们有着同样的身体,有着同样的爱恨,我们——我们本可以不这样做。我依旧对杀害我们的敌人抱有仇恨,可是对死去的同胞却怀有怜悯。这并不冲突。这是作为人类应保有的、也是我苦苦死守的最后一层人格和底线。 本非由我们挑起战争,却要由我们的死亡堆出和平。 那天不知为何我很想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只是我最终也只是坐在那——坐在原地,看着太阳从我的左侧,走,走,走到了我的右侧……好像一盏指南针,只是我已经无法再辨别方向了。太宰治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有些疲惫,眉眼却是微微亮着的。他似乎准备回去休息,路过我的宿舍时却正巧和我对上了目光——我本想只说一句下午好,开口却是,来坐一会吗? 太宰治后知后觉地停住了脚步,片刻之后,慢慢走到了我的身边。 不去和他们一起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太吵了,有点累。 他笑一笑,说,我猜只有最后三个字是对的。 我也笑。他于是在我身边坐下来,望着长冷的苍白色天幕,长出了一口气。他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至少比之前有些血色,大概是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伤自然也好得快些。我们彼此静静坐着,一会后我把脸低了下去,说,我讨厌战争。 太宰治没有开口,我几乎以为他可能要笑话我此刻的软弱了。 ……我也是。他的肩膀垮下来一点——眼睛暗得深邃,神采与刚才我见到的那个他大相径庭,仿佛他突然脱掉了一层什么,而赤裸地坐在了我的面前。风在吹,很安静地吹。他垂眼听着,一会后抬起头来,像是在安慰我一般: 快了,中也,快要结束了,他努力雀跃起来。你也看到了密报上的内容吧。我去找森指挥官了——等过几天,我们要潜入伊尔克偷取关键情报……或许就是为了最后的决战呢?他大概还想说什么,可是我望着他,只能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或许?我问。 ……或许。他迟疑了。 我笑起来。 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路那边的景象,那边正远远走来一个姑娘,身着一件浅色的厚印花冬服,手上提着木桶,里面堆着几件衣服,看起来是想趁着阳光尚有,晒一晒衣物。她很瘦,却瘦得很有力量,骨节分明,麦色的脸和手,可以很轻易地让人看出她来自这片安静的土地。此时她正踏着有些化了的雪往那一边去,木屐在路面上留下一条连绵的痕迹。她的脸上有一点小小的雀斑,点在眼睛下面那一片。她正在唱歌。 快要经过我们的时候,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的歌声停下来,也腼腆地冲我们笑了笑。太宰治苍白的唇色好像使她注意到了他的伤手,于是停了停步子。那双眼里是很纯粹的胆怯和好奇,正属于她这样离战场很遥远的姑娘。太宰治大约是怕吓到她,稍往背后藏了一下。 是被子弹打伤的吗?姑娘迟疑着开了口,声音带点鼻音,听起来很特别。 嗯。太宰治朝她微笑,抱歉,吓着你了。 她像是吃惊于他的道歉,摇了一下头,于是我看到了她发髻上别着的那朵菊。大概原本是红色,但有些地方已经褪了。她把木桶放在了脚边——很沉重的一声,然后直起腰来轻轻活动了一下。 哥哥也走了很久了。她说,我没见过子弹……但一定很疼吧?我听人说,有足足一个小拇指那么长。 我没说话,太宰治也没说话。那姑娘于是懂得了我们的沉默。她来时脸上的那种快乐与蓬勃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点如雪一样轻的哀愁。她头上的菊没能别住从鬓角梳过去的发,掉下来一撮。她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说,愿上帝保佑您。 她没见过子弹,可是却相信上帝。然后她又提着木桶走了,而我不知为什么感到悲伤。 我回过神来,视线略过太宰治。他似乎有些恍惚,坐在那里,目光完全空了,却落在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我知道他大概想起了自己远在津轻的亲人,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定很特别,否则他绝不会兀地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看着自己手上未愈合的裂口,低声说:是想他们了吧。 太宰治应了一声,然后又把视线移开,朝我笑了一下。我叹口气,说,实在想了,不如就写封信给他们吧? 他闻言顿了顿,却最终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五年了……他说。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了,而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呢,我说,很简单,问候一下他们,告诉他们其实你没有死。只要活着,就还有许多话可以说。 但太宰治还是摇头。他看着随着呼吸慢慢飘出去的白雾,低声说,可有什么意义呢。说着他又抬起眼来看了看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冷色:我还是留在这里走不了。我还活着,他们却已经要把我当成死者来怀念了……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宁愿他们早就把我忘记了。 我一时凝噎,两个人于是沉默下来。 ……好啦,不说这个了。这是太宰治第二次主动把这个话题切断了。他收回视线,朝我微笑了一下。上次你没说,那这次?你在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被他问得愣了一下。那日在小山坡上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我没有回答——大概是因为没能实现的愿望连说出来都会觉得悲伤吧。只是这一次,我慢慢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终于说:……我在酒吧弹琴。 他似乎有点吃惊,但很快敛了神色,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反应有些失礼。但我并不太在意。我把双手抬起来又放在面前被虫蛀得布满裂纹的小木桌上,然后模仿着记忆里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姿势——握鸡蛋,我记得似乎有人这样告诉过我。渗进袖口的寒气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闹市里的小酒馆,我也是像这样坐在那台破旧的棕色钢琴前面,为酒馆里的醉鬼们伴上一曲蓝调爵士,或是一首悲伤的即兴。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一点勉强度日的,给我那重病的哥哥带回一块真正的白面包。 这种时候,音乐不是自由的。它变成了一种很沉重的东西,用来发泄我压抑的无处可逃的情感。只有在那些时候我才能从昏暗的贫民窟里短暂地走出来,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平等地站在一起——但其实来这里买醉的几乎都是和我一样的底层人,几杯勾兑了水的酒精一下肚他们就能飘飘欲仙,大喊着某个上层官员的名字说要打倒他。没有人真的会去听我的演奏,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些什么声音代替他们痛苦的嘶吼。我于是也从来不去看周围那些东倒西歪的人们,假装我正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中被所有人认真地倾听着。 回过神来我的手指仍在桌面上稳稳地立着,我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响起些乐段,四四拍,有三十二分音符和三个降号,silami,以及如月色下的波浪一般柔和的八度……我好像突然地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军人,就这么敲一下,敲一下,最终用手指尖在面前这个只能发出嘎吱响声的破烂木桌敲出了这首曲子完整的旋律——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臆想。 他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我,仿佛真的听见了我的演奏。 一曲结束时,我意识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然后不太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见笑了,我说,以我的水平,大概其实也只能用来安慰一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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