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只有月光与我们同行。山路崎岖,我们连成一串长队,裤腰带紧绑在一起,用枪托拄在地上支撑深陷雪层的腿。我们每一步都能留下深深的空洞,一路绵延。周围没有一只活物——大雪封山,能跑出来的估计都已经被捉住下了肚,其余的大约都沉在雪底沉沉睡去了。到达目的点时,我和太宰治掐着一只雪雕捕食时扑翅膀的十来秒里到了各自的位置。这个时候,我们靠得很近,蹲在草丛里,这才有机会靠着打手势讲了两句。我们没有出声交谈,在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声音都可能破坏整个计划。 他问,你腿伤好了? 我点头,回答说,差不多了。 他也点点头。然后我们开始各自盯着自己方位上的情况。蹲了两个小时之后,寒冷使我开始难以自抑地感到了困倦。我抱着枪,枪靠在我肩上。身下的雪被体温慢慢融化,变得湿润,冰冷,倒塌。我仿佛也在无知无觉地下陷。 什么也没反应过来——惊醒我的是离我仅有几米远的手榴弹轰炸,雪和泥土轰地飞起两三米高,盖了我一头一脸。我的眼睛嘴巴鼻子里都迸进了泥沙,疼和涩相续爆发,然后我在飞蚊一样的斑驳视野里看见了战友不成形的尸体。那里只留了两条还陷在雪里的腿,像是坚持着什么似的伫立在原地。他的上半身已经不知去向,鲜红的血肉在这雪夜里甚至蒸起了腾腾的热气……我的听力后知后觉地恢复,残余火药被冷却的滋滋声比爆炸的轰鸣刺耳得多。太宰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向下一扯,我于是趴伏在了地上。钢盔比地面更先给了我当头一击。此刻我整个大脑里都是嗡鸣的、纯净的雪白色,和那双陷在雪里的断腿。我几乎以为是我死在了刚才。 太宰治捂着肩膀,同样趴在我的身旁,低声厉色呵斥我为何不及时隐蔽,我呼吸粗重,艰难地回答着他,声音被轰炸磨伤:我看清了……下面有十二个人。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咬着牙匍匐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那个手榴弹之后没有紧跟其他的攻击,大约只是敌人多疑,而非我们暴露。太宰治眉目冷峻,借着月光轻轻挥了一下手。我扶正歪斜的钢盔,然后贴着雪层向一旁更粗阔的树干靠了过去,迅速架好枪。砰,我扣动了扳机,然后一个人倒了下去,血液泊泊地蔓延。砰,又是一个人倒了下去。这次他的血液喷溅到了旁边那个人身上,但其实这些仅在几秒之中就发生了。我们的攻击给了敌方的这支散队一个措手不及,每一颗子弹都能精准地收割一条命。太宰治留了一个活口,大约是想从他们手里套一点物资回来。天实在太冷了,路上花的时间比预计长了很多,但人总要吃饭,现在这四处搜刮、形同土匪的游击队自己撞上来,几乎可以预料到是一场难得的丰收。 我压住那种再度翻涌的呕吐感,沉默地换了一个弹夹,沉甸甸的,仿佛一个黑色棺木,里面装了三十颗子弹,三十条人命。 隐蔽——! 我愕然地抬头,不定时巡逻的敌机忽地噩梦似的掠过了山林的上空,轰鸣混着太宰治的喊声甚至拉出了一条很长的回音。我在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先行扑倒了身旁那个还呆站着的战友,爆炸声在我左侧响起,后背被掀起的石块重重砸下,几乎把我的内脏砸出身体。血混着胃酸翻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幻觉。然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它们在我身旁炸响;还有太宰治窒息般的痛呼。我突然恐惧得无法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能拼了命地挪动我的身体,用尽力气伸手把浑身是血的太宰治扯了过来,而十数斤重的损坏的武器则被留在了原地,像残缺的僵硬尸体。我抱着他的身体努力蜷缩进树干的阴影之下,此刻我灰头土脸,手上的尘土和血水结成块状的痂,他的血流经我手滑落地面,烫得我想松手。 敌机在盘旋着扔下两个照明弹后施施然离开,大量的生理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咸得发苦。 我大喊着带走活口,然后拖着昏迷的太宰治往山下跑,他的血全然浸湿了衣物,滑腻得让我有些抓不住。余下的人按原计划分散完成接下来的善后,留下一个和我一起沿撤退路线快速返回了大部队。执勤的医务兵碰巧就是中岛敦,见我背着太宰治冲进来,吓了一大跳,连忙招呼着和我一同回来的队员一起把太宰治放在了病床上。有了灯光,我终于看清了情况,太宰治主要伤在肩膀的两颗子弹贯穿,又被敌机扔下来的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震伤了内脏……另一个队员退到门外离开,我没走,中岛敦便开始招呼我替他拿各种用具,止血钳,缝合线,纱布。太宰治痛到即便在昏迷中也止不住地痉挛和低吟,中岛敦眉头紧锁,自顾自地絮叨着什么。止痛,止痛——他四处找着。不能用吗啡,我说,不能用。中岛敦几乎有点崩溃,强压着声音质问我:他可能会痛到心肌撕裂! 或许我的目光充斥着太强烈的绝望。中岛敦败下阵来,最终只给他静脉注射了芬太尼。一种不良反应要小得多,可是止痛时间也短得多的镇痛药。然后他迅速缝合了伤口,换了新的药。等情况稳定下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只不过战场上听不见鸡鸣,我很难确定是不是又到了轮班的时间。屋里为了照顾伤兵点了一小盆火当作热源,我却冷得浑身发抖,卷了好几次烟草才勉强捏好,又顺势借了一点火,撩开帘子在外面蹲下,终于抽上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支烟。 按额度配发的烟草质量说不上有多好,呛得鼻腔生疼,因此每抽一下都要揉几下鼻子才能忍耐得下去。即便如此,那种异样而真切的冷静也还是慢慢回归了原位,一直浮在喉中的呕吐感也随之散去,就仿佛有什么积压在心底的东西正短暂地被焚烧殆尽。 太宰治无性命之虞,几个小时之后醒了过来,接下来只需要静养。到那天下午的时候剩余的战友陆陆续续地返回,按照太宰治的计划为我们带回了一批食物和武器,算是一笔不小的战利品。物资足了,给伤员的条件也就更好一些,中岛敦出去一趟后甚至给太宰治带了一碗肉汤回来。但太宰治只是闭着眼睛说不喝,中也的脸已经瘦得光剩了一双眼睛,看着吓人,还是留给他;而我此刻即使只闻见肉的味道也只感觉到反胃,最终还是拒绝,让他喝掉了。 疼痛不分昼夜地到来。最初那一两天里,太宰治有时昏睡,有时醒来。我总能想起以前看的画本——他们宣传战争对祖国、对下一代的好处,他们塑造伟大的不怕疼的战士。他们说:信仰的力量可以治愈一切伤痛。可是我却看到这疼痛在所有人的影子里生长,蔓延,爬上脚踝,拽住小腿,攻击大脑深处的神经,最后把人逼疯——可即便如此,太宰治也从未向我或中岛敦索要镇痛药。他只是靠坐在床头,侧着头看我走进帐篷,又走出帐篷。这让我有时候不明白那些伤痛带给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们好像把人磨平了,又好像把人磨尖了——有的人麻木,有的人暴怒;有的人活着,但又已经死了。 行军还在继续,走走停停。那天我进去取绷带,正好碰见他在换药。为了包扎,他的外衣只穿了半边,缠着绷带的半边肩膀依然是血色的。沾着褐色血迹的白色长虫无声飘落在地上,然后我看见了那里的一条极深的疤,曾几乎撕裂他的锁骨。新生长的血肉呈现出婴儿般的白色,却更如土地上干涸太久后的龟裂。 旧伤?我一边问他,一边盯着那疤,心里闷闷的。 他点头说是。五年前留下的。 我想起来那天晚上他曾和我提过的“出了一点事”。我不知道指的是不是这个。部队的条件并不好,常年征战,这样重的伤,大约只能一辈子跟着他,无论是疤痕还是后遗症。此刻那里又钉上了两个弹孔——这些伤痕会在日后的每一个雨天折磨得他发疯,他比我清楚。我是想安慰他的,可是张开口便只有一些“信仰的力量可以治愈一切伤痛”闪过了我的脑海。我最终闭了嘴,只叹了口气,示意他赶紧穿好外套,然后就独自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那天和我一起把太宰治送回来的队员。他当时走的很匆忙,我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此刻他好像是刚执勤回来,认出了我,站直身体,朝我敬了个礼。 我也敬了个礼,问他,你叫什么? 国木田独步。他说。他眉眼间很有正气,我对他心生好感,便和他一起并肩行走。国木田独步看我刚从医务兵那边回来,便关心了几句太宰治的情况。他说自己从入伍以来就一直和太宰治在一个部队里,已经算是过了很多次命的战友;我若有所思地听着,不知怎的突然想要知道太宰治这样一个人,是否还有别的故事? 我于是问了。他除了是个军人,还是什么样的人呢? 国木田独步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我摇了摇头,说:你知道的。战场上总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让人忘却那些枪声。我有时候听听别人的生活,总感觉好像这一切,战争,死亡,还有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发生…… 他以沉默赞同了我的话语。或许是我的回答让他猜到了什么,片刻之后他尽可能礼貌地问了一句:您的家人…… 我回答他:只有一个哥哥……很早就死了。 国木田独步低声道歉,我摇摇头。然后他想了又想,似乎在拼命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有关战争以外的东西。一会之后他说,以前太宰治是很爱笑的。每次家里来信,他都特别开心,妹妹的那张照片,他几乎给队里的所有人都看过了。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封信,给我看照片,问我妹妹是不是和他长得很像。 国木田独步继续说着。但是后来在一场……惨败之后,他失踪了。两年,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是死也该留下一点东西吧?总不能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不相信,敦君好几天都没吃下饭——你可能不知道,他十四岁的时候被太宰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一直跟着太宰,比我都要久。他白天给伤兵治疗,晚上也完全不睡,几天几夜,撑不住了,才终于接受了事实。两个月之后,见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部队就给太宰的家里写了信,说,太宰可能已经牺牲了。 我们没敢用太确定的语气写。一个是自己也不太想接受,一个是确实没办法确定太宰的情况。国木田独步低声说着。没想到两年后,他回来了,一个人。我们问他去了哪,他也只随口开几句玩笑挡过去。除了比刚开始更瘦了点,他似乎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好像,没那么爱笑了。 我抿了抿唇。 敦君那时候还小,哭得两个人都拉不起来。国木田独步说着,好像感到有点无奈和好笑,神情柔和了一点,继续说下去。对于他,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被调回了基层部队从头开始——本来他都快被任命为森指挥官的副手了,现在这样,实在可惜。后来实在是被问得没办法了,太宰才跟我们解释说,那两年他被俘了,上面可能也是怕他被策反,所以才放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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