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吉吗?嗯……好的,已经写好了。 没写错吧?没有就好。 七个人的名字就这样留在了那张纸上,被折叠,交了上去。 太宰治被叫去参加参谋会议,便不在名单之中。这让我感到了一种庆幸。可这种庆幸仅仅持续到了第二天——下达最后的准备指令时,上面竟有一个名字,被“太宰治”三个字替换掉了。我从未质疑过他的能力,唯一感到忧虑的就是他尚未完全恢复的伤。为了劝说他留在后方休息,我特意去寻了他,没想到竟意外撞见了森指挥官。 森指挥官神情里满是忧虑,背着手,踱来又踱去。这位已经在战场上历经过数个轮回的将军鬓角生出些许白发,眼窝很深,被压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仿佛他的脸庞被山脊刻过。而太宰治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他说,我没事。他说,我必须要去。 我几乎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疼痛。很显然,忧虑太宰治身体的不止我一个人,也很显然,这个名字的更改是太宰治擅自做下的决定。森指挥官在几个来回之后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他:你确定要去?你可知道这个任务有多危险? 嗯。他回答。 我真想冲进去说点什么,可森指挥官已替我下了判决书了。——好,你去。他微仰着头,俯视着太宰治,帽檐依旧将一切都挡住了,包括他的目光。他此刻几乎是一座即将倾倒的炮塔,嘴唇开合很多次——最后还是哑了火,只吐出了一丝毫无意义的热气:今天夜里就要走。然后他慢慢转身走了,没有说保重。 太宰治依旧垂着头静静坐在那里。冬风将他变成一具纯白的雕塑。片刻后,他突然看向我所在的位置——那里只不过是一棵树,而我就站在树后。 中也,别藏了。他说。你也是来劝我不要去的吗? 我沉默地从树后走出来,走到了他的边上。他自顾自地说着话,完全不看我——如果是劝我的,那么请回吧。唯独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步…… 我是可以劝的,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听。我叹了口气,说,我不劝你。 太宰治的话音忽然顿住,他像是有点无奈,更多的,却是轻松。他向我轻轻耸了耸肩:被我代替的那一位前不久才腹部中弹。相比之下我更合适,不是吗? 我点头。但其实谁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所有人的身体都已经遭过一轮残害,没什么合适与不合适的。我看了看他胸前的口袋——略微鼓起,我知道那里装着一张照片,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因千万次摩挲而变得光滑的木雕;我知道这可能不过也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是为了织田作之助,对吗?我问。 此刻问出这些的我像极没话找话、甚至更恶劣——像是在揭他的旧伤疤。但我只是想确定他不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是已经将所有的精神都寄托在了所谓的报仇。他抬起眼来注视着我,脸上的伤痕和灰土交错,把他的神色磨平变顿;然而他的目光却硬生生冲破了面容上那些阴云,直直地刺进了我的眼睛里。灼热。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对方,片刻后他慢慢开了口:不是。 不是为了织田作,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只是希望这一次,我可以付出我本应付出的。 他说出这话时我看见了千万个灵魂正在他的体内燃烧,死去的故乡透过他的眼睛哭泣,友人的英灵伫立在他心脏的位置遥望。疼痛忽然变成了水波纹,淹没在我肺部以上的位置,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他并不是断线的风筝,总有人可以带他回到地面,回到温暖的人群的怀抱。我已经随时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但他比我更应活着。我已经只剩杀的暴烈,却无生的力量。 不知为何,我想要微笑。可他的目光却仍旧拢在我身上,方才那种决绝已经变得复杂,注入了一丝痛楚、一丝哀伤,浅浅地荡着。我看不透,因而只是同他挥了挥手,然后怀揣着方才那种珍贵而纯粹的轻松,转身离去。 那天夜里,我们悄悄在小镇外面的空地上集合。 森指挥官站在凌然的夜色之中,送我们离开。临行前,我们将自己身上可能暴露身份的所有东西都交了上去——还是那个小竹筐,太宰治把小木雕轻轻放了进去,底下压着那张属于妹妹的照片。然后所有人轮流走上去,于是木雕和照片便被更多的木雕和照片埋在了最下面。我找遍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能代表羁绊的东西,于是只是木然地站着,等待队友们一个又一个地走了回来。同太宰治所描述的那个夜晚那么相似,今夜也下着大雪,有人安眠也有人疼痛得无法入睡;而我们就站在这里,成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坐标。 森指挥官注视着我们,然后让一直跟在边上的战士拿来了一个很旧的照相机。有的人是第一次拍照,却新奇不起来;大约他看到被这东西拍下来的人都死了吧。那照相机有一个角都摔崩了,胶卷在里面卡了几次才装好,然后森指挥官后退几步,只留下我们七个人站在画面里。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摆好一个什么姿势,那刺目的闪光和一下消散在大雪里的快门声大约只抓住了一些茫然的眼神。他又把照相机放回到身旁士兵的手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慢慢吐出了嘱咐。 注意通讯。保重。 于是七双眼睛将一切都脱下,脱下爱,脱下迷茫,脱下悲苦,脱下哀伤,将它们全都留在这里,然后赤裸地出发。 废墟,荒原。 总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总是这些东西。战争里是没有春夏秋冬可言的,炮弹会把一切都夷平,翻出草木交错之下那些黑褐色的泥土,散落四处。我每次走到这些地方都会想起砧板上正在被掏出内脏的鱼,它们翻白的眼睛盯着天空,鱼嘴随着刀具的动作微微煽动,好像在向谁询问着什么。 大多数废墟残城早已从大火中冷却下来,烧不掉的墙壁砖瓦静静立着,斑驳间可见从前的生活余迹。队伍休整之间,我们总是会在这些废墟之中点起一小堆篝火,取暖、加热罐头。太宰治每次在走进这曾经可能是谁的家时都会低头默念一句打扰了,我静静看着,后来却也忍不住叹气,和他一起告慰。偶尔,我们会在倒塌的砖块之中看见一些或残缺或完整的尸体,我们无力再去花费更多时间掩埋他们,只好背着行囊再走一会,找一处新的地方坐下。 太宰治会在这些时候盯着某个方向出神。那个时候罐头还在点着的木柴上热着,大家沉默地围着火堆坐成一圈,烤着冻得麻木的手;然而不知怎的太宰治却突然像是随口提起、或是无意识自言自语一样说起话来:……我记得从前安吾总是习惯随身带个本子,每一次清扫战场的时候,他就会跟上去,翻出每具尸体身上带着的狗牌,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把名字记录下来——大家都说这是在浪费纸,但他总觉得他们的名字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这无关“坂口安吾”这个人是否被大家所熟知。 ……真是个高尚的人啊,我沉默地撑着下巴想。然而太宰治却很轻易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边翻动着柴火一边很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他是个高尚的人吗……或许在我们看来是的。可是——“手上已经沾满血了,做这些事情也只是希望自己能从罪恶中平静下来而已”,他是这么说的。对他而言,记录下这些名字能让他感觉到这些生命还没有被抹杀。可是这些痛苦消失了吗?没有。我从来没见安吾睡着超过两小时。他几乎是在反反复复的惊醒之中度过每一个夜晚。 我想起那些曾折磨我数夜的谵妄,安吾——坂口安吾,他也有吗? 还有一个人——如果不是紧急任务的话,他会给每一个他在路上碰见的尸体做祈祷。因为这个习惯,他一度在队伍里出了名。大家或许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织田作之助。他也是一个好人,对吧?毕竟即便尸体腐烂了,也还是能从衣服上判断出军民敌我——但按理来说对于敌人的态度该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才对吧?可是无论那尸体生前是什么人,织田作都仅仅是做他的祈祷,一概不管其他人在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可能是他亲手杀的。 但是如果能选择的话,有谁会想要做一个这样“高尚”的人呢?太宰治淡淡地问。 其实我一时间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些,显然大家也没有,茫然地看看彼此又把目光落回地面,却没有人一个人能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从国木田独步的神色来看或许他本来想阻止太宰治继续说下去的——毕竟在这种即将踏上死战的时刻突然说这些既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也绝不是太宰治的风格。然而他终究也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说:……怎么可能会有呢。 只是现在说这些,即便是太宰你也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吧。国木田独步慢慢说着。 太宰治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到那话语中的疑虑一样,微微笑了:是啊,没什么意义。可是总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经受这些、为什么在战斗吧。国木田,你知道吗? 柴火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着,被揭开的罐头里汤水已经开始缓慢地滚涌。国木田独步愣了很久,接着好像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仿佛突然变得很坦然:我的话……为了回家啊。 太宰治没说话,仅仅是把目光又移到另外一个沉默了一路的战友身上。他摩挲着自己的衣角,思索了一会,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为了复仇。我父母和妹妹都死了。 大家就这样开始接续地说起话来,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一些可能早就被自己遗忘了的坚持下来的理由。有的人说着说着变得激动起来,有的人咬牙切齿的同时泪流满面。而我只是垂眼听着,并不出声。这里有七个人,絮絮叨叨了半天理由也依旧寡得可怜,就像我们所剩无几的、继续在这煎熬里走下去的勇气。可是——回家,复仇。我不知为何突然对这些东西心生羡慕——正如太宰治所说,我们总该要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战、为何而死。或许每个人在那纸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就都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只不过是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它们全都说出来,好让那被风雪围剿得行将熄灭的火最后再燃起来一些。但是——我呢? 太宰治的目光又转向我:中也,你呢? 我仍是盯着火堆,后颈有些发烫,却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火焰在我的视线中不断地摇曳着,卷起火星子,又在大风中熄灭。我呢?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企图问出一个答案了——战争里从来做什么都是没有理由的,生也好死也好,一颗子弹就能把一切都湮灭了。士兵的意志是不能受自己左右的,否则这世界上造出的绝大部分枪支弹药都会被随手扔到某个角落里吧,更何谈什么哪条战线沦陷、哪颗落在居民区的导弹又造成了多少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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