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人都呆住了,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老大夫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觉得荒唐,“什么人吶这么宝贝?就是新媳妇也没不让人瞧的吧?” 他摇摇头,觉得好笑。 背上热乎乎的,阿怜烫豆腐一样的脸贴在霍春生后颈上,呼出的气又湿又热,烘得人痒。 出了镇,路上行人寥寥,霍春生在长亭把他放下来,反手摸了摸自己后脖子,扯松了衣领散热。 风起,带着残冬的凌冽寒意,似乎还夹着丝丝的雨。阿怜歪在亭角蜷成一团,脸蛋红扑扑的,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霍春生看他的眼神复杂,纠结了一路,终于心一沉,丢下他扭头走了。
第4章 漆黑的屋子,滚烫的红铁,鬼魅般的人围在身边,叫啊嚷啊,黑暗中只有天上一轮孤月,阴寒的刀刃闪过,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没有刀,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浅灰色的幔帐。 阿怜急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你醒了。” 床边人影一闪,就听见瓷碗搁在桌上的声音,带着热气的药味飘进帐里,阿怜撑着坐起来,掀了帐子望着霍春生笑,哑着嗓子喊他,“阿霍。” 对方却冷着脸,“喝药。” 阿怜的笑意僵在脸上,那种做错了事的紧张感又揪住他,他默默端过药碗,突然注意到衣袖颜色不一样了,低头一看身上,自己的衣服被换过了,他立刻惊慌起来,“阿霍、我!” “先喝药。”霍春生仍是那副冷冷的表情,靠着桌沿,盯着他。 等他把药一点点吞下去了,霍春生才,“说吧。” 阿怜却说不出话来,一想就明白,衣服都换过了,那他肯定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东西,霍春生知道怜悯的怜可怜的怜,他肯定识字,就算不识字,也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选配通州牢城’,你锁骨下刺的字,你是流放的犯人。”又是那种陈述的语气,霍春生没有在问他,而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的事实。 阴湿的牢房和冰冷的刀子,刺字的地方隐隐作痛,阿怜捏紧了被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像被扒光了,所有那些他难以启齿的隐秘都在霍春生直白冷静的眼神下无所遁形,他有委屈,有气愤,可更多的竟是害怕,他怕得连谎话都编不出来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床的距离,挺远的,但又够近,近到霍春生能看见他细微颤动的肩膀,又瘦又薄,抱在怀里的时候硌死人了。 本该流放的犯人,现在却逃到了这里,要是被人发现他的身份,别说阿怜,就连霍春生都要背一个包庇窝藏的罪名。在长亭那会儿,霍春生是真想过把他丢下算了,可他还发着烧,又浑身是伤的,这么瘦一个人,万一真的冻死在路边怎么办,霍春生头一回遇上这么愁人的事。 人都走出去了,又折返回来,他不忍心。 “算了,你伤好了就走吧。”霍春生丢下这句话就出去了,他早上蒸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吃呢。 晚饭又炖了个汤,在堂屋火塘里架炉子煮着,很香,但阿怜吃不出味道,总偷偷瞧霍春生的脸色,只看一下,就飞快低下头,坐立不安。 霍春生发现了,但没理他,他已经让步了,答应让他养好了伤再走,还给他煎药做饭,还有哪里不够?他可没功夫哄人安慰。 阿怜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知道霍春生是勉为其难留下他的,他知道,所以极力把自己缩起来,不多占一丝地方,不发出一丁点吵人的动静。 霍春生把后院那间屋子的窗户补好了,门也像新做了个,阿怜还是睡那间,他没有抱怨,自己现在这处境,霍春生不赶他走已经很好了。 可晚上躺在吱吱呀呀的竹床上时,阿怜还是没忍住酸了鼻子,很委屈,眼泪一滚出眼眶他就立刻用衣袖抹了,捂着眼睛趴在床上,听着夜晚山里寂静的风无声地抽泣。 第二天还是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安静又尴尬地吃饭,吃完了霍春生就进山里去了,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阿怜一件事也帮不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到了下午,阿怜喝完药后在火塘边晕了会儿,醒了摸自己额头,好像退烧了。 霍春生傍晚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风吹得堂屋的门吱呀扇动,火塘里只剩下一丁点火星子。 霍春生在院里前前后后找了个遍,甚至还到菜园里看了一眼,到处都不见人。 脸上落了一针冰凉,霍春生仰头看已经擦黑的天幕,下雪了,风冷得钻人骨髓。 晚上,风打着窗子,窗外的芭蕉影子摇啊摇的,霍春生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 阿怜走了,是他自己识趣,但又像是自己逼的,这两天自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好像就是在暗示他让他走似的,霍春生心里那股烦躁的劲怎么也散不去。 口干,霍春生翻身起来倒水喝,后院屋子的门没关,被风吹得吱呀响,吵得人心烦,霍春生一把拉开后门去关,却被迎面的风扇了一巴掌,一睁眼,地上微白,竟然下雪了。 霍春生站了好一会儿,赶紧回屋穿上衣服,往下山的路跑。 “阿怜!” 风大,霍春生的声音裹在风里,胡乱地被卷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树叶沙沙的,树影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扯着嗓子喊,“阿怜!” 漆黑里有两声鸦叫,一时格外瘆人,霍春生想已经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走到了哪里,可也不敢松懈,一路仔细地找。 上山的路他就被自己背着走过两回,有一回还是睡着的,他知道怎么走吗?霍春生有点生气了,他觉得阿怜不是识趣,是在跟他赌气,白天不走,非要大晚上的走,还要赶在起风又下雪的时候。 “阿怜!”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树上鸦雀被他惊起,他忽然远远看见一小片白,像是阿怜的脸,霍春生赶紧扒开草木跑过去,果然是他。 阿怜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冻死了,缩在长草堆里一动不动的,像是摔下来的,霍春生拉着他扯起来,看他没睁眼,扇了他一巴掌,“喂!别睡!” 阿怜这才抖了抖嘴唇,嚅嗫哼了一声,没死,霍春生又给了他一巴掌,这次轻多了,“你别睡,不准睡!”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家赶。 一到家,霍春生就把人塞进被窝里,但被窝早凉了,他慌忙又跑去厨房生火烧水。 凉水下锅,一直没动静,而且一锅还不够,霍春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又跑回屋里,看着阿怜惨白的脸急得直挠头。 想来想去,一咬牙,转身去把门窗都关紧了,然后过来掀开被子,动作粗蛮地解阿怜的衣服,脱了外衫又脱亵衣,彻底扒了个干净。 把他脱光了,又扯自己的腰带,三两下也脱干净了,钻进被子,把冻成冰棍的阿怜一把搂进怀里。 屋外雪还在下,厨房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滚了却无人理会。 霍春生冷得牙齿都打颤,但仍紧紧抱着,一边搓他背脊一边叫他的名字,过了好久,阿怜的脸上终于微微泛起血色,嘴唇翕动,很轻地唤了一个名字。
第5章 阿怜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一个,没有一刻停歇,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无数只手拖进黑暗里,他吓得大叫,猛地惊醒了。 窗外鸟叫,叽叽喳喳的,阿怜睁眼前先感到四肢沉重,身体僵直,费力想动,却感觉自己的腿被压着动不了,他缓缓睁眼,被眼前几乎贴到脸上的健硕胸肌吓得猛地后缩,后脑勺撞到墙壁,咚地一声响。 霍春生被他吵醒了,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他,“好点没?” 他才发现霍春生光着,自己也光着,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着腿,霍春生的手臂还搭在自己腰上。 这、这,他顿时整个人都烧起来,脸色一下白一下红的。 昨晚发生什么了?阿怜只记得昨晚自己离开时天上下起了雪,路很黑,林子里总有些怪声音,他一个不注意绊到东西滚进了草里,脚实在太疼了,他本来想休息一下再走的,可是眼睛闭上就怎么也睁不开了。 霍春生感觉到他体温上升了,撤了腿又收回手,翻身躺下,抬手揉额头,“我不是说让你伤好了再走吗?” “我……”阿怜又是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觉得愧疚自责,又满是感激,“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霍春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掀开被子下床穿衣,他光着屁股捡昨晚丢在地上的衣服,一点不避讳,反倒是阿怜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他低着头,坦白道,“我父亲是抚州督粮道典吏,他替人顶罪被判了斩刑……我和母亲及幼弟流放,路上遇到流寇,我被人救了才一路流落到这里……” 霍春生穿衣服的动作慢了点,虽然没说话,但脑袋微微偏向那边,他在听。 “之前骗了你是我不对,我道歉,这些解释你听来可能觉得巧合,或许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这个处境并非我本意,我父亲的事我也绝对没有是撒谎,你救了我两次,是我的恩人,我以后绝对不会再骗你,一定拼了命报答你,我——” “名字呢?”霍春生突然打断他,微微转头,“也是骗我的?” “不不!这没有!”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姓陆,单名一个怜字。” “哦。”陆怜,霍春生在心里念了一遍,没说别的。 陆怜自顾自的说了一堆,霍春生却好像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陆怜正踌躇不安,就又听到他说,“伤好了再走。” 这话霍春生说第二遍了,第一遍听时陆怜觉得他是嫌弃为难,是不得已的,现在就不这么觉得了。 屋外亮堂堂的,霍春生推门出去,冷气就灌了进来,阿怜往被子里缩了缩,被窝里还残存着霍春生的体温,暖和极了。 午饭后,霍春生拿上了弓箭和短刀,“我去林子里看一下。”又不放心似地看了他一眼,“你别乱跑。” 陆怜很不好意思的笑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很俏皮的样子,“不会不会。” “嗯。” 门关上,霍春生踩着簌簌的雪,脚步声渐渐远了。 陆怜搓了搓手,左右无事,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趁霍春生不在找点活干。 从堂屋转到厨房,再到后院,又转进卧房,四处都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脏衣服洗了晾在后院,柴砍好了堆在后院厨房门口,就连自己早起没收拾的床铺也整理过了,陆怜倚在门框擦汗喘气。 他这都是什么时候干的? 林子里中箭的野猪正发了疯的哼哧乱撞,霍春生瞄准它脖子又补了一箭,远远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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