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是他的。 他其实对太平猴魁也不讲究,或者说,这世上没什么令人值得钟情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味觉也好,世事也罢,不都是那番滋味。 但猎物喜欢什么,他又一向很在意。 瞟向宴玦的视线收束再散开,余光略过隐在视野角落处的红色倩影,重尘缨这才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是朱砂。 她眼角带笑,坐姿豪迈,懒懒屈起半条腿,眉目盈盈地瞧着跟前弯腰斟酒的侍女。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让那姑娘竟忘了尊卑有别,一手僵着酒壶,一手虚捂住嘴笑得花颤。 朱砂和她搭话得起劲,举着酒杯的左手不自觉抬起又落下,将桌案上的果盘给撞倒了。几粒葡萄摔落在地,咕噜几声滚到了重尘缨座旁。 “这倒奇了,明明没碰到......”她小声嘀咕了句,面前的女侍见了动静,忽然意识到自己应尽的本责,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忽然,一粒葡萄被捻了起来。两根手指并齐相夹,显眼的骨节映着中间那片浓墨深紫,竟将那层薄薄的皮肤晃得有些惨白。 “可惜这葡萄......”重尘缨叹着声音,那调子里含了丝丝倦怠,听着有种别样的低哑,“白白落了泥......”他轻微转动手腕,掌心朝外,悠悠一抬起,将这粒葡萄送到了女侍面前。 女侍连忙直了腰,双手作捧,在他两指打开的瞬间,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住了。 “辛苦美人儿再给二殿下备上一份罢。”重尘缨笑得晃眼,只是摆摆手,女侍便羞怯着脸连忙退下了。 朱砂哪能看不明白这葡萄的花样,瞧他这副主动接近的模样,便扬起眉,似笑非笑道:“重大人这是有事?” “无事便不能寻二殿下聊天?”重尘缨侧过脸,轻轻扬了眼尾。 “这可折煞我了......”朱砂左右摆了摆手指,“另外,别叫我二殿下,真不喜欢......叫我朱砂便罢。” 重尘缨视线一顿,什么也没说。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出声:“那你,对宴玦了解多少?” “宴玦......”朱砂视线上挑,忽得把嘴唇也勾了起来,意味深长,“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可记得你俩白天还挺不对付......” “毕竟是要一起合作的人......”重尘缨松着语气,原本飘忽在朱砂脸上的视线忽然聚了焦,凝成股有形的浅光,直直透进对方眼睛里。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又故意移开,落在身前桌案的酒盏前。 两指并拢反对着瓷烧杯器,指甲一弹,便听出“叮”得一声脆响。 话里带笑,和那声脆响一般,能轻飘飘引走人心:“我想了解宴玦,也想了解你,有何不可?” 声似清泉,倥偬洗耳。 语调从容,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朱砂仰起脸,经过短暂的愣神,脑袋向后倾靠出点距离,眉尾突兀地朝上挑起,作出副“真是如此吗”的样子。 重尘缨“正是如此”地闭眼又睁开,不作反驳。 片刻之后,朱砂终归还是一摆手。 “十多年前两族矛盾爆发之时,宴玦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便上沙场,自此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二十岁受封云麾将军,乃是名副其实的北洲柱石,放到如今也才二十有四......” “这些众所周知的想必你也清楚,可我还知道点更有趣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朝重尘缨故作神秘地招了招手。 重尘缨便挪动了位置,正着坐姿,偏向朱砂的方向,倾耳过去。 他无意朝主座的方向瞟了一眼,却突然顿住了动作。 因为宴玦也正好看向了这边。 不遮掩,不回避,就是在看他。 那人唇边的酒杯并非刻意的掩体,净透的白色瓷壁盛着粼粼液面,将清浅的波光照在眼皮薄肉上,反而更映出几许漫不经心的倦容。 是一匹随心而行的狼,探究、观察,多分戒备。 但猎物到底是谁,可还说不准。 于是,重尘缨没丝毫躲闪,反倒主动投进了那片遥远似海、幽黑如洞的瞳孔里。 “宴将军还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北洲皇帝的小舅子,听闻长公主之所以久不出嫁,就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呢......只可惜,宴将军子承父志,软骨难销多红颜,一心只念着那青溪姑娘呢......” 耳边传来了朱砂的窃窃低语。 “他喜欢姑娘......”重尘缨冷不丁接了一句。 朱砂稍微扯开点距离,敛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要不然?” 重尘缨若有所思地回了个笑,可接下来朱砂说了什么,他便一句话也没听见了。 因为眼前正在谈论的对象忽然敛重了眼神,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冒犯,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更加毫不顾忌,未加收束。 一簇一股的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打在身上,直白又赤裸。似乎只要被盯上几秒,就能剥开你的皮肉,看透你淋漓的内心。 可重尘缨却无端享受这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迫感和罪恶感。如同一锤接一锤地凿开紧闭的河蚌,蛮横又无礼地取出人家珍藏许久的宝贝圆珠。 登堂入室,光明正大。 他半眯着眼睛,视线嚣张又乖觉,那半是刻意半是漫不经心的表情,就是在将明晃晃的事实剖开于前: 我就是在谈论你,又如何。 重尘缨故意冲他勾了唇角,便如愿发现对方忽然蹵起的眉头,将眼底溢出的兴奋暗自藏了起来。 等宴玦自己收回视线,才去接朱砂的话:“南洲的眼睛,盯得倒细......” 朱砂一晃头,不以为意:“应一事便要尽一事,这些准备定是要做的。” 应一事尽一事。 “这是我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重尘缨忽得想到某句话,霎时有些愣神。 他没由来地又看见了那不辨昼光的昏暗穹顶之下,是一个身穿白袍锦衣的女人正坐高堂。 周身黑雾弥漫,后背映着血红天色,刺得扎眼。 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搭着扶椅,双目微阖,语调懒散:“替我帮人族一个忙,就当是还最后一个人情......” 没等重尘缨婉言拒绝,女人便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心不在此,所以这是我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她抬起眼皮,投向重尘缨的视线里好似夹了笑:“事成之后,你选人族还是妖族,我决不干涉.....” 重尘缨后背一凉,刻意掩藏许久的秘密被瞬间看破,叫他浑身都浸了冷汗。 开口时,连音调都发了哑:“您都知道......” 那女人斜了眼睛,将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无端勾起了个诡异又轻蔑的笑:“这世上不会有我不知道的事。” 重尘缨哽了喉咙。 但转眼,他便回神偏头,朝朱砂露出半只眼睛,语调飘渺却无端肯定,犹如深陷流沙。 “但你不会知道我。” 朱砂蓦然一顿,半晌,才呼出声两个字的轻笑:“的确。” “聪明人从不只看眼睛、只听耳朵......”她翘着唇,点了点下巴,又微微偏头暗指主座上的人,“他是,我也是。” 她全不在乎这小小的插曲,再次开口:“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重尘缨一抬手,示意尽管问。 “如今冲破封印跑出来的妖族该是什么层次了?”她从重尘缨桌上捻了颗葡萄,十分顺手地亲自剥掉了皮,“此前还在南洲的时候,还只道是些杂碎泼皮,如今封印损毁得厉害,更是不清楚情况发展到何种境地了。” 重尘缨想起某天夜里引来的那两只秃鹫,扬起了眉毛:“大抵就是连妖神的直属部族也出现了吧。” 朱砂动作一顿,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重尘缨昂首看向正前方的窗外,语调悠悠。 “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遥而无际的夜空里,风声诡异。 数对澄金睛珠点黑瞳,齐齐于黑幕中现身。 - “玄甲卫——” 不等朱砂起身,宴玦便厉喝出声。 面色突变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惊叫大喊,便被伪装成小厮女侍的玄甲卫堵住嘴巴、押着胳膊,强行拖离了战场。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少有落在后面的几位鱼饵,还没被先行抵达的秃鹫贴面而上,便被守在窗边的玄甲卫就地拦截。 但它们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长翅扑扇。 飓风呼啸,将室内席卷。 珠玉碗叠应声稀碎,烛灯亦在霎时熄灭。 宴玦站在大殿中央,月辉透过轩窗照耀至面,在木纹投影的遮挡下,只能看见半张脸。 借着稀稀白亮,重尘缨又一次看到了他左边发尾处的银质发扣。 冷光熠熠,在黑夜鸣啸而放。 还有那把长枪。 不知何时倒立于背后,枪杆漆黑,尖刃却流泛邃蓝灵气,空凝结霜,狂侠孤高。 宴玦抬起眼睛,瞳珠里淬了寒,直直盯向黑云迫近的鸟群。嗓音磨尽刻薄弯刃,落耳汗毛乍起: “活捉不成,就地斩杀。” “是——” 回声激昂,是玄甲卫一拥而上。 可不对劲。 重尘缨心不在焉地避过秃鹫一波接一波地俯冲,脚步飞踏间,把整个战场都绕了一圈。 十、二十、三十......整整三十只不止。 这绝不是零零碎碎从封印里跑出来的。 显然是有东西坐不住了。 趁他分神的瞬间,耳边突然放大了刺耳的桀桀笑声。 重尘缨猛一偏头,便是一张枯瘪萎靡的鹰脸放大在自己眼前。 他忽得后仰拉开半寸距离,顺手抓起桌上的一根木筷狠刺了过去。那细筷从侧面横穿过两只眼睛,直直钉在了顶梁柱上。 “啊——”瞎了眼的秃鹫蹦出一声惊叫,悬在半空中胡乱踢蹬起来,“眼睛!我的眼睛!” 溅出的血喷洒扑面,重尘缨一侧头,没能完全躲开。血珠浸湿了睫毛,忽重忽轻地悬挂着,把视线也给虚虚糊住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支起腕骨抹了把眼睛,又摆手一甩,将满手血腥抖去一半落在地上。 “宴玦——”重尘缨的喊声并不大,但他知道宴玦能听见。 果然,宴玦会意地发现了那只还在扑腾挣扎的秃鹫,没死。便飞快吩咐了两名玄甲卫封了秃鹫灵力,架了下去。 似乎没料到那人会主动帮忙活捉,寡淡的声线里也带上了些微惊讶:“重大人还真令人意外......”竟然能主动配合行动。 重尘缨侧过脸,苍白的面上还点染着妖冶的腥红血珠。没了之前的轻浮浪荡,只混着低哑的语气,将整个人都烘托得深邃又诡秘。 “托宴将军的福,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宴玦盯着他的眼睛,眼皮掀动之下,语气又重归平淡:“最好是这样。”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