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毒?”崔衍一皱眉。 “是些极寒阴凉的毒虫毒草。这位公子长年累月被这药强压着体内虚火,近日服的少了,压不住了。就算老夫昧着良心给你配,却到哪里去寻这些毒物?” 珊瑚闻言头一歪,挥手要大夫走开。 崔衍手搭在他额头却不理他,只对大夫说:“先给他退退烧吧?人要烧坏了。” 大夫又叹一声,摇头道:“给他用冷水擦擦额头胸口。” 这时芜丁转身出门去了,崔衍这才发现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 大夫重又叫来纸笔,再写一方:“恕老夫才疏学浅,毒解不了,只能给公子开这寒食散,也都是大寒大凉之物,只是毒性小些。” 崔衍拱手谢过,刚要唤人取银子,大夫却摆手,对着不肯看他的珊瑚郑重道:“公子,心病还须心药医,单靠这些毒物,终究是饮鸩止渴,长此以往必伤及根本……” 珊瑚挣扎着背过身去。大夫见他不爱听,就不说了,背着手就走了。 芜丁端着一盆凉水、几块白棉布手巾进来。 崔衍伸手要解珊瑚衣带,珊瑚却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 芜丁识趣地走开了。 芜丁在门外台阶上呆坐,手肘搭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抓得自己都麻了。 他是个孤儿,连这名字都是旁人瞎叫出来的。 他出生的村子叫芜村,在他七岁那年发洪水,全村都遭了灾,而后又出了瘟疫,村里七十多口人,死的死逃的逃,他全家人都没了。 可能是他命硬吧,过了大半个月,州府派来救灾的人在村里找到了他,他竟靠搜集各家废墟里的零星粮食和死畜活了下来。 军士们把他带到县城外另一个村子里,交给一户无后的老夫妇养活。 可这对老夫妇没过两年也没了,他就在这客居的村子里干些杂活儿,吃百家饭长大。 有的人在苦难里浸泡久了,心里就生出仇恨怨毒来,可芜丁却是个例外。 他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睡在没顶的破墙根下,流尽了眼泪,吃尽了苦,却长成一个心地纯良的刚强汉子,对这村子里的人心怀感激。 村里闹了蝗灾,已在军营里当上百夫长的芜丁,冒死偷出闲置的军粮运回去,险些命丧法场,所幸被崔衍拦下了囚车。 他同崔衍其实是一种人,天塌下来都没在怕,心里好像有极大的自信,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觉得难。 崔衍这样,是因为出身和天赋,从没吃过苦,不知道苦,而他,却是因为已经吃尽了苦,便再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苦了。 所有的苦,都是崔衍给的。 芜丁早就感觉到,崔衍这人从不受感情的羁绊。 他跟那些官场上的朋友,要好的时候称兄道弟,甚至叫到家里来连日宴饮,喝倒了都能卧在一个榻上,可转眼间有了利益的分歧,便毫不犹豫弃之如敝履,心安理得地将人推下火坑,没有一丝不忍与尴尬。 崔衍从不遮掩地流连堂馆,在外应酬时也不介意与人互荐枕席。可他从没对任何人付出过哪怕一点点的真情实感,仿佛他根本没有心。 芜丁却什么都给他了,一点儿都没给自己剩下。 明知崔衍只把自己当成个玩伴,芜丁却认真沉湎于他给的片刻温情,尽管这温情有时也很残酷。 有一回两人正缠得紧,崔衍得意起来,竟跟芜丁叙说他前日与堂子里某小倌办事的新奇体验。 芜丁听着实在扎心戳肺,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句“大人抱紧我!” 崔衍却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懒得理会,只当成是冲锋的号角,自顾自快活起来。 两年了,大概是厌了,腻烦了,所以出去一趟就带了个新人回来。还是这么个妖精似的美人。 要是哪天嫌我碍事,随手打发了我,那我就不用活了。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芜丁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连自己要吊在哪棵歪脖子树上都想好了。 崔衍轻声细语的声音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一句也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推开,崔衍竟亲自端着水盆走出来。 芜丁赶忙站起来,差点儿没站稳。 “阿芜,你可……” “我知道。”芜丁接过盆转身便走,脚麻得每一步都像是在踩刀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等芜丁换了一盆水来,崔衍已经回到房内。 芜丁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觉得实在不便出声叫唤,只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珊瑚已经睡着了,看样子烧退了些。 崔衍浸了一块手巾,拧干搭在珊瑚额头上,然后回头招呼芜丁跟他一起坐在榻前。 “阿芜是不是吃醋了?”崔衍轻声说。 芜丁一惊,转头正好对上崔衍笑得弯弯的眼睛。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啊脖子啊耳朵啊,都烧起来。 “他呀,是个可怜人。毒蛇,你听说过吗?他是那里边的毒饵。” 芜丁惊得差点站起来,被崔衍扶在他腰上的手给按住了。 崔衍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接着说:“阿芜放心,他若真要害我,我现在早就凉了。我只是不忍心,不想让他回那里再受摧残……” “阿芜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崔衍又笑得灿烂,一边笑,一边把芜丁脸掰过来要亲。 芜丁虽然心里也压着一团火,但旁边就躺着条阴森森的冷血动物,他觉得太别扭了,脖子一梗,躲开了。 “阿芜生气了。”崔衍抬抬眉毛,叹了口气。 “没有,我……怕吵醒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大人累了半宿……” 崔衍突然转身扑进他怀里,两人胸口紧贴着扎扎实实抱在一起。 芜丁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崔衍抱了一会儿,手不老实起来,在芜丁身上一阵乱摸。 芜丁毕竟力气大些,稍一使劲便挣脱了,红着脸跑了出去。 珊瑚烧了三日,时而浑身滚烫,时而通体冰凉。 崔衍又请了两个大夫看过,都没说出什么新鲜道理,好在第三天夜里珊瑚竟不烧了,还主动要了茶饭,吃了便沉沉睡下。 崔衍倒一点不累,当天晚上便要芜丁在他房中留宿,两人久别重逢自然干柴烈火。 幸而珊瑚昏睡过去,没听到崔衍“阿芜阿芜”浪叫了半宿,否则恐怕人当时就没了。 珊瑚不得己将朱砂丸换了寒食散,调养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又活过来。 崔衍见他脸上有了血色,免不了去招惹他。 珊瑚以往被迫在床笫间谋生计,别的什么也不会,只能在那件事上得到点人生乐趣,遇上崔衍这种行家里手,那真是如鱼得水,两人大白天碰上了,就能关起门来闹一个时辰,夜里更是动辄折腾大半宿。 自从换了药,珊瑚的脑子越发不好使了,崔衍又正馋他,花言巧语随口就来,把他哄得晕头转向,成天“崔郎”来“崔郎”去,叫得甜蜜。 芜丁冷眼看着,只觉得他可怜。 珊瑚大病初愈本就脆弱,要是哪天看清了崔衍的薄凉,美梦一醒,怕是命不久矣。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崔衍出门办事时,芜丁就很自然地照顾起珊瑚。 没几天珊瑚也看出芜丁不是坏人,渐渐地眼里没了刻薄妒嫉。 可他毕竟吃药吃坏了脑子,情绪不受自己控制,时常好好的就突然哭起来,对芜丁说些莫名其妙的难听话,片刻间却又笑得像个三岁小孩,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崔衍去府衙当值,不回来用饭,芜丁照例为珊瑚摆了餐,与他同桌陪吃。 珊瑚胃口不好,悻悻拨着碗里饭粒问芜丁:“崔郎可曾向你提及从前在家乡的事?” ---- 珊瑚:与客户私奔却发现惨被小三 芜丁:不不不我只是个固炮 崔衍: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昂 晚上~归来~鱼满仓昂啊~
第5章 世上美人都有三分像 “不曾。”芜丁摇头,崔衍确实不怎么说起过往,吴郡的事,芜丁都是从管家那里听说的。 “不可能!你唬我!”珊瑚立时翻了脸:“你帮他瞒我!” 那些事,需要瞒吗?芜丁略一迟疑,就被珊瑚逮住。 珊瑚“啪”一声撂下筷子,瞪着芜丁又要发作。 芜丁不会说谎,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自己知道的都和盘托出。 原来,与其他世家公子一样,崔衍年满十三,家里便给他寻了两个清俊小厮为伴,一个叫笙儿,一个叫箫儿。 笙儿善音律,会乐器,言笑晏晏,活泼可爱,箫儿则举止优雅,俊美异常,据说有鲜卑人血统。 与别家的伴读一样,等崔衍满十六岁该说亲时,府里便要打发二人出去。 笙儿操琴技艺远近驰名,很快被淮南王府选中作了乐工。 箫儿却对崔衍深情难断,任崔家怎么哄怎么劝,许他多少银钱庄院都不肯走。 两厢僵持不下,崔衍正欲物色一套小宅,打算就近安顿箫儿。 有一回他出门应酬,三日后回到家中,竟听说箫儿悬梁自尽了,连尸身都没见着,已经送出去埋了。 崔衍当着人一滴眼泪未掉,却从此放浪形骸,整日流连堂馆,说媒的、相亲的一概不理,家里再也管不住他。 珊瑚听罢红着眼问:“那箫儿,生得什么模样?” 这可把芜丁问住了,确实没见过。 珊瑚不依不饶:“那人与我长得像?” 芜丁直摇头:“这我真不知。管家老于只说箫儿貌美。想来世上美人,都有三分像吧。” 珊瑚闻言疯笑起来,眼泪串珠似的往下落,全滴在碗里,芜丁见状无比心疼那碗饭。 芜丁不会哄人,只能干看着他哭哭笑笑,心里着实憋屈烦闷。 后来珊瑚一来找他,他便提心吊胆,浑身紧张。 他想,这人生得美是美,可真真是个疯子,不禁替崔衍担心起来。 * 一月前 月色氤氲,黑虎一身乌漆,双手抱胸站在屋檐下。 虽只等了片刻,他心里却已极不耐烦。就在他打算提脚走人的一瞬间,檐下悠悠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兜头披一黑袍,脸上还罩着黑纱。 “尊驾久等了。见谅。”来人语气温和浑厚,让黑虎无从发难。 “说事。”黑虎声音锐利,听上去却极轻。 “贵处现有多少人手?” “说事!” “我这事,是大事,不是一两个人能办的。” “能不能办岂是你说了算?。” “贵处现有多少人手,我全要了。开个价。” 黑虎冷哼了一声,转身作势要走,却又对着那人直直挥出一只手臂。 他手腕上那两指粗细的黑绳抖落开来,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射出去咬人,反而直直窜向地上,奔着两块砖石之间的缝隙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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