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时,江阙便觉得任雪流很像逍遥仙子。 同样美丽,同样出尘,同样温柔解意。 任雪流却不知眼前人正在心里将自己比作仙女,药上好了,他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江阙想,好在他没有发现右手放血的伤口。 为岔开话题,他一口将杯中酒全咽了下去。黄梅酒酒味不重,只是出乎意料地酸。 他本就不爱吃酸,禁不住鼻子一皱,吐了吐舌头,埋怨道:“酸得很。” 任雪流看得好笑:“又没有人逼你,喝得这么急作甚。”帮他把酒杯再满上了。 有了经验,这会儿他便小小啜了一口,待舌尖酸意过去,梅子的清甜泛上来,总算是有些滋味。 二人在舟上小酌,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江阙苍白的面颊染上酡红,倒显得血色生动些。 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酒量不佳。分明是对半分了一壶,任雪流半倚船舷,怡然自得,他却连这赏心悦目的一幕都看出重影来。 见江阙表面上还端坐着,实则已经身形不稳。任雪流忙扶住他的脑袋,才没让他栽下去。 他的掌心凉凉的。 酒劲上头,整个人热得厉害,江阙下意识朝那凉意追了过去,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我明日便要离开连郡,去荷陇了。” 若在清醒的时候,江阙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事儿。 任雪流看着他像只小雀似的停在自己手心,竟一时也未抽手而去。 “带我一起去罢。”他说。 “你?”江阙仰起脸,“明日不是武林盟的会盟仪式么,你不去了?” “也不是非去不可,还是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不过去荷陇做什么呢?” 江阙盯了他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可惜那迷离的眼神实在没有威慑力。 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觉得犯了大错的人,也有机会被原谅吗?” 任雪流只道:“亡羊补牢,为时总不会晚的。” 此夜无星,朗朗江天上高悬着一轮满月,在层云后半明半翳。 因主人的吩咐,小舟已经停摆,只随着江水任意而动。 热闹的吆喝声和来来往往的游船渐渐都离他们远去了。 他一生少有如此闲适安逸的时候。 凝视着任雪流似是悲悯的神色,江阙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像是沥过一场春雨,被抽芽的小草顶开了那么些许。 他说:“《水月缘》有一节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乞儿被名门收养长大,竟爱慕上这家的大小姐。可小姐已有婚约,与那人两情相悦。成婚当日,乞儿掳走了小姐,师门却遭了仇家的毒手。 “小姐以为是乞儿背叛了师门,才会给仇家可乘之机。尽管这只是个巧合。 “后来乞儿将仇家灭了满门,将小姐关在远离人烟的山上,二人有了一个孩子。但小姐还是找到机会逃走了,逃回到心上人身边。 “可惜乞儿还是找到了她,将她的新家也毁掉了。” 任雪流静静听着,见他停下话头,才问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作者就不见了,还没有结局呢。”江阙道,“你觉得像乞儿这样的人会被原谅吗?” 没有等到任雪流的回答,江阙便自顾自地说:“我猜,结局是他死在小姐的手上。” 直到几年后,任雪流将《水月缘》读完,才知当时在飘摇的小舟上江阙所说的,并非这本书中的故事。 而是至今仍为江湖津津乐道的江雨、乔夕云的轶事,由身为人子的他所见到的最真实的一面。 只是关于他自己的过去,他生前却再未和他提起过。
第5章 这晚江阙说着说着,竟在船上睡着了,最后是被任雪流背回客栈的。 翌日醒来,却是将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还质疑任雪流从何得知他要去荷陇。 任雪流道:“是你昨晚自己说的。” 江阙道:“怎么会……” 任雪流道:“你还说要带我一起去。” 江阙道:“绝无可能。” 任雪流拍了拍自己的肩:“那你还记得怎么回客栈的么?口水都流到我衣裳上了。” 虽然确实记不得了,但总不能是凭空飞回客栈的。 江阙的脸色越来越黑。 见他信以为真,只说了一句真话的任雪流只能极力忍住笑意。 沉默许久,江阙才道:“好罢,那就一起去。” 左右无事,腿长在任雪流身上,还能管他去留么。 但当今并非太平盛世,路上难免碰上挡道的人。 譬如此时,一伙身着黑袍、襟佩金色鳞片的人堵在了他们前面。 得益于江阙那射穿杨叶的一箭,金鳞帮在与青蛟帮的一战中大获全胜,统领了江南道的匪帮,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人果真不能做恶事,立马便报应不爽,要被这群不三不四的喽啰拦路抢劫。 任雪流却像是还没明白状况,温声道:“诸位仁兄,可否借过一下?” 金鳞帮为首那人闻言邪笑一声,将他散列零落的五官拉扯得更狰狞了些。 他勒马将位置挪开,手下人一一效仿,为他们让出中间一条小道。 就在二人将要经过之时,那人却手一伸,横在了任雪流身前。 “借过可以,却不能白过。” 说着,他竟是狎昵地抬手,欲摸任雪流的脸。 但一只银袋子恰时砸过来,狠狠地打偏了他的手。 听那沉甸甸的声响,便可知里头不是小数目。 也正因如此,那人痛叫一声,捂着手腕惊疑不定地看向江阙。 “够了吗?”江阙冷冷道。 “你!” 匪徒头子彻底被激怒了,抽出腰间的苗刀,直直向他砍去。 江阙右手拔出长剑格挡,转头对任雪流道:“你先走。”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新愈的伤口正崩裂开,血又渗透了纱布和衣袖。 好在他惯于穿深色衣裳,才不至于教任雪流看出。 心里烦躁得很。 若是平日里遇见这群废物,他只消一招便可让他们全部倒地。 可任雪流就在身侧,他却为之掣肘,不敢使出那套标志性的左手快剑了。 整个江湖厌憎他的人只多不少。 唯独对这个奇怪地闯进他生活里的人,这个仿佛是上天赐给他的「逍遥仙子」的人,江阙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是那个劣迹斑斑的魔教少主,不希望他也同其他人一样。 任雪流自然没有走。 且不论他内心是何想法,金鳞帮的匪徒已对他们两人形成合围之势,眼下是插翅也难逃了。 看来这些人谋财不够,还要害命。 他将玉笛在手中挽了个花,翻身下马,也与敌人缠斗起来。 江阙初次的判断不错,这果真不是一支普通的笛子。即便与利刃相击,亦不逊色分毫。 他的武功不赖,独自应对着几个喽啰,尚有闲心将匪徒头子就要落在江阙胳膊上的一刀拦住。 “小心。”任雪流道。 江阙看了他一眼,左手虚握了一下,终究是没放出袖中的短剑。 他的右手剑实在使得蹩脚,新伤旧伤接连作痛,几个回合下来,仿佛手腕又断了一次。 虽然凭借轻功勉强能与之抗衡,但双拳难敌四手,再这样和金鳞帮的人耗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却突然被任雪流长臂一揽,搂进怀中。 下一瞬,一枚毒镖便从他身侧擦过。 鼻尖触及的衣襟带着皂角粉的馨香,江阙忙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别处。 这一眼却让他眸光一亮,急急凑到任雪流耳边,吐出几个字。 匪徒可由不得他们私语,下一枚毒镖很快又掷了过来。 江阙脚步挪动,轻巧地躲过暗器。 他长剑一挥,没有刺向来人,倒割破了道旁一片坠着形如灯笼的果实的杂草。 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爆响,果实炸开浓烈的烟气,金鳞帮众人只是吸了一口,便接二连三被呛得咳嗽起来。 待他们终于喘过气,两只待宰羔羊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人骑着马儿在山中横冲直撞,直到一条小溪边才停下。 “薜卜草果然厉害。”江阙说着,掬了捧水,清洗去脸上的灰尘。 任雪流则体面得多,除了衣裳稍稍散乱,仍是一副佳公子的派头。 他坐在一旁看着江阙,笑道:“多亏江兄你博闻多识,不然我们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江阙摇了摇头。 他自幼跟随慕容妍学习,八岁便被她炼作药人。俗语说久病成医,识得些药草不算什么。 只是没想到在这行道上也能见到薜卜草,这种破开便会爆出呛人烟雾的烈性植物。 在鹤州,小孩们喜欢拿它来恶作剧,行情很是紧俏,春荫山脚下的薜卜草都被拔得光秃秃的。 姑姑则常用它熬药给人治咳嗽,虽然整个云雨宫只有他敢喝。 因想起了过去的事,江阙有些恍惚,却听见任雪流担忧的声音:“你受伤了?” 清澈见底的溪流漫过一道红色血痕,源头正出自江阙的右手。 闻言,江阙下意识便抬头看向他,却被残留的水滴迷了眼睛。 任雪流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取出袖中手帕帮他将脸擦干了。 他看见江阙通红的眼尾,仿佛流了许多泪。 虽然他知道只是因为江阙方才挨得近了,薜卜草的烟灰落进了眼里,却也觉得有些可怜似的。 既已被发现了,江阙也不再藏着掖着,老老实实将胳膊递给他看。他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得很快,于是随口搪塞了几句,说是遇见他之前与人起争执才受的伤。 血还未止住,滴在任雪流的衣摆上,有如雪地里的一簇红梅,鲜艳得无法忽视。 江阙讪讪道:“弄脏你的衣服了。” “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罢。” 任雪流眉头一皱,停下为他包扎的动作,在他完好的皮肉处揪了一下。 江阙「嘶」了一声,只好闭口不言。 他想,这个人明明在船上的时候,都迫不及待去换脏衣服,如今却浑不在意似的。 “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呢?” 把江阙的伤口裹得严严实实,任雪流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却听见他这样问道。 “那么多人围着,我走不脱。”任雪流不以为意。 江阙坚持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你一个人的话一定能出去的。” 任雪流不禁轻笑:“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江阙却是迟疑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任雪流转过脸来看向他。 此时已近黄昏,山中光线不畅,他的瞳色也变得更深,像一个吞没过无数只航船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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