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怎么亲自来了?”他问。 慕容妍见他来了,莞尔一笑:“想我们雀儿了。” 江阙面不改色道:“您别说笑了。青蛟帮头目我已经除掉了,又有什么事么?” 慕容妍敛了神色,打开药箱,取出一盆小巧的兰草。它本该翠绿的叶子黄了大半,长势萎靡不振,一副将死之相。 她恹恹道:“教主的病又犯了。你这么久不回来,小草也枯了。” 江阙见状了然。他将掌心的蝎子轻轻放回慕容妍的药箱里,随后利落地抽出小刀,割破了自己的右手腕。 血液破开苍白的皮肤,滴答滴答落入土壤之中,直到棕黄的泥土被浸成黑色,慕容妍才把住他的手臂,给他包扎伤口。 有鲜血落在半枯的叶片上,滑落一道殷红的痕迹。两相映衬,显得触目惊心。 他盯着那滴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平淡道:“父亲还好么?” “还是老样子。走火入魔之后只是站不起来,都算是一桩喜事了。等我带小草回去给他熬点新药,也坏不到哪里去。”慕容妍边说着,边灵巧地给纱布打了个结。 “英雄令的事他可听说了?” 慕容妍「嗯」了一声,道:“他才不管这些,除非是教主夫人打上门来。” 说完这话,慕容妍便被自己逗笑,毫不忌惮地编排起救命恩人来:“杀完青蛟帮的头目,暂时没有活儿做了。不过教主又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夫人在荷陇的消息,要你去看看。你就当去逛逛,反正也找不到。” 江阙并没有反驳慕容妍的说法,低声道:“知道了。” “哎,对了。”慕容妍忽然想起什么,提溜出药箱里的蝎子,“看我养的新宝贝!它蛰你没有,感觉怎样?” 蝎子被她拿住尾钩,却温顺得很,动也不动。 江阙叹气:“姑姑忘了,我怎会有感觉?” 慕容妍撇撇嘴:“是了,你已是百毒不侵之体……没事了,你回去罢。” 她帮着江阙理好袖子,将那伤口藏住,又将他匆忙间穿歪的衣襟摆弄正了。唯有这时,才有些长辈的模样。 江阙甫一转身,又被她叫住:“我听说,这次武林盟请来了雪山神教的长老。”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江阙却听明白她的意思。想必这次正道不除掉云雨宫是誓不罢休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未置一词。 和慕容妍见了短短一面,江阙心里不上不下,很有些郁结。 日头渐渐升高,整座连郡苏醒过来,客栈附近的早餐铺子也支起来了。 江阙是今早的第一位客人,他走进店里点了一碗云吞,慢吞吞地吃着。 他不喜欢连郡的吃食,太过寡淡。照理说父母都生长于此地,他的口味也应当差不多,可惜却南辕北辙。 也许是因为自己本就不是他们期待的孩子罢。 他回想着慕容妍的话。 雪山神教地处方外,远离中原武林,自成一派。教众信奉雪山的洁白无暇,尤为看重正义与纯洁,传言触犯教令之人,将被神教的圣子或圣女亲手处决,投下雪山。 由于没有利益纠葛,雪山神教倒被武林盟奉为了世外的判官,江湖上邪派风头一盛,便有人前去请他们相助。 但神教自然没那么好请,自江阙记事起,就未曾听闻他们踏足中原的消息。 如今他们小小一个云雨宫居然能劳动长老的大驾,他颇有些自嘲地想,竟已神憎鬼厌到这个地步。 江阙不紧不慢地吞咽着云吞,食不知味。 此时却有几个腰跨长刀的彪形大汉走进店里,大剌剌地高声呼喝老板下一整锅云吞。 小店有这几尊大佛坐着,顿时拥挤了许多。其他客人声音明显低了下去,生怕触了他们的霉头。 等着的时间他们也不闲着,热闹地讨论着明日会盟仪式后,要如何一讨魔教,赢得英雄令。 一人道:“我要是见了那魔头江阙,只一刀便可砍下他的头颅!” 另一人附和:“那江阙不过是只阴沟里的老鼠,学得些暗箭伤人的小伎俩。老盟主一时不察中了毒,才会死于他手。若要论真本事,我们哪一个不能结果了他?” 这些话,江阙早就听得耳朵起茧。 云吞已吃完了,他一勺一勺地将汤往嘴里送,漠然地想,魔教的名号是武林盟给的,云雨宫充其量就是个杀人作坊。 不料第三人的话题却偏向了别处:“要我说,那乔夕云也不无辜,你们想想,江雨为何会宁可欺师灭祖也要把她掳去,还生下了江阙那个小孽种。害死了乔老庄主不够,还把欧阳家也给害了。真是红颜祸——” 他并非良心发现才止住话头,就在他唾沫横飞之时,一根筷子斜飞过来,直直插入了他的两指之间。力道之大,已穿透了桌板,只剩一小段还在上头,微微摇晃着。 大汉惊骇不已。若有半点差池,只怕他的手便要被钉在这沾满油污的木桌上了。 “乔女侠并未做错什么,诸位当心祸从口出。”始作俑者冷冷地掷下这句话,额外多放下了几枚铜板走了。 被下了面子,其他几个同伴愤愤地想追上去讨说法,为首的却拦下他们,道:“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开罪不起。” 他仍惊魂未定地盯着那支筷子。 这样精准无误的手法,一定出自内力深厚的高人之手。 投来筷子的人戴着斗笠,他没有看清那人的相貌。只是瞧他的背影,腰身劲瘦纤细,像是个少年人,不知是哪门哪派新出山的天才人物。 江阙匆匆赶回客栈。 好在他惯于掩人耳目,斗笠不离身,若是被人记住了模样,又要惹上麻烦。 听见路人口中对乔夕云的唾弃,他本该高兴才对,却还是…… 他是恨乔夕云的,因为乔夕云恨他欲死。如若说还渴望她的爱,就太过可笑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一不留神胳膊被人拽住,江阙这才发现任雪流正坐在客栈大堂里,似乎在等着他。 江雨常常骂他一张死人脸,不知任雪流怎么看出他心情不佳的。 任雪流叹气:“敲门你也不应,果真是抛下我走了。” 江阙忍不住道:“即便真走了,也不算抛下你……” 被任雪流的桃花眼一钩,他才意识到这人是故意逗他解闷呢。 江阙想甩开他的手,不料这人力气大得很,竟是没能甩脱。 任雪流道:“别生气了,你吃过没有?我看这一路你都没什么胃口,猜你不喜欢清淡口,让店家做了酸辣米线。” 江阙一愣,被他拖着,不自觉坐下了。 店小二呈上来热腾腾的酸辣米线,满满红油看得人食指大动。 虽然已吃了碗云吞,他还是不禁又吃了小半碗,餍足地眯起眼睛。 任雪流看着他,笑道:“怎样,是你家乡的味道么?” “我没有家乡。”江阙道。 闻言,任雪流体贴地没有再问,转而拨弄了下他的头发。 碎发拂过,有些痒意,江阙撇过脸,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含糊道:“昨日落水,簪子弄丢了,才用的这支。” 他乌缎似的长发简单束起,一只小麻雀停在上头。 “噢……”任雪流拖长了音,只觉他眼神躲闪的样子十分有趣,“昨晚那些人突然打起来,没玩得尽兴,今日再去一趟如何?” 他很是懂得拿捏江阙的七寸,施施然地说:“我还看到卖话本的商船,有不少首刊本。”
第4章 江阙微微俯下身,仔细翻看着书摊角落里的几册泛黄陈旧的小说。 足有半晌,他才转过脸对任雪流说:“这里竟有第三册《水月缘》。” 商船顶上吊着玉兔花灯,在他脸上打出莹白的晕影。他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与年纪相符的神色,语气也因喜悦而变得轻飘飘的。 任雪流不懂这些,顺着他说:“是很少见的书吗?” “这位公子是识货人哪。”船家瞅准商机,很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这可是我从别处淘来的珍本,市面上罕见得很,只消一两银子。” 这本书先前放在不起眼的位置,显然老板对它并不上心,怎么也看不出值这个价钱。 现下明摆着是见江阙喜欢,要宰客了。 任雪流眉头微皱,正要开口,江阙已爽快地掏出银子,将它买了下来。 他还像捡了大便宜一般,对船家道:“多谢,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几册?我都要了。” 得到否定的答案,江阙显而易见的失落。他又挑挑拣拣买下几本新书,总算兴尽而返。 “没想到在这儿能淘到宝贝。”见任雪流不语,江阙解释道,“这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作了,传言共有四册,不过当今市面上只有前三册。” 任雪流问:“为何?” “我曾去首刊的刻坊打听过,坊主说,作者杜子春只交了前三稿便不知所踪了。” 四十年前,正是当今皇帝领兵进军京城,刀斩前朝昏君,一创大炎之时。山河动荡,人在尘世间浮沉,有如雨打飘萍,消失也不足为奇。 江阙说着,突然瞥了任雪流一眼。 他最喜欢的小说人物,是《水月缘》中男主角的红颜知己逍遥仙子。 她是天上下凡的谪仙,风姿绰约,婉如清扬。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计较主角的出身。哪怕他来自北国荒原,举止野蛮不通礼数。 两年前因为姑姑的一句「云雨宫的人都不正常」,再加上性情孤僻,也无从与人结交,江阙无意间开启了看话本的癖好。 他想知道所谓正常人是何种模样。 《水月缘》是他读的第一本小说,感情特殊,虽然已收集全前三册,但只要在书肆见到还是会买下来。 可惜故事猝然而止,至今也不知二人能否终成眷属,害他想得抓心挠肺。 正沉思着,任雪流指挥船夫将船向酒家靠了,买了一壶时令的黄梅酒。 “听人说这是连郡特色,你尝尝看。” 江阙一愣,双手接过那瓷制小杯。 黄澄澄的酒液散发出酸甜的香气,只是轻轻闻了闻,便有些醺醺然了。 他此前从未喝过酒,犹豫着如何下口。 任雪流却面色微微一变,拉过他的左手道:“你的手怎么了?” “不过无意刮蹭到了,不碍事。” 意识到任雪流指的是毒蝎蛰的小伤,他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被对方牢牢扣住腕子。 任雪流低垂眉眼,在随水流缓缓摇摆的花灯下,仔细地为他上药。 他向来对疼痛不甚敏感,当时陡然被蛰了一下,也并不觉有什么。如今被任雪流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倒觉有些痒意,酥酥麻麻的。 心跳随着悠悠的橹声,一荡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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