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蕖原本并非此意,听了这似乎有些推卸责任意味的开脱之言,又来了兴趣,故意问:“那如若你知道,他的死会酿成如此大祸,你还会杀他么?” 他本想着,乘岚若答“是”,那就是即便害得方圆百里烈焰焚烧,百年不得安生,也要杀一人,可见其心肠歹毒;乘岚若答“否”,则说明乘岚薄志弱行,敢做不敢当,实在不堪为“尊”。 却不想,乘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会在他有能力点燃火山之前动手。” 相蕖:…… 他真服了。 相蕖一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三百年前既然遭乘岚斩于马下,如今卷土重来,事是要办的,仇也是要报的,但他从未关心过前世有过什么纠葛——反正不会是自己的错。 可如今偶尔有时,他真想问问,他从前和乘岚之间究竟是有多大的仇,以至于乘岚对他就这样恨之入骨,要杀他、引起天灾就提前杀他、杀了之后还要把他的花瓣拿来裹刀! 他正要生气,乘岚却兀自移开视线:“来了。” 不等相蕖开口,乘岚已飞身下去,再半空之间便隐去了周身气息,配上那身低调得过分的麻布灰衣,看起来还真与尘世俗人别无二致。 相蕖只得掐了个决,给自己也换上一身与他相仿的抹布衣裳,跟上他的脚步。 正是夕阳西下时,渔夫纷纷收网回家,两人在海滩上一路前行,留下两串整齐的脚印,很快被浪花洗去了痕迹。 乘岚在一艘破旧的渔船前停下。 渔夫正忙着整卸渔获,相蕖看了一眼,那粗麻布的渔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条早就翻了肚皮,死气沉沉的肥鲈鱼,可见这渔夫今日和打龟也没什么差别了。 乘岚唤了一声:“我来了。” 那渔夫闻声抬头,相蕖这才看到,渔夫面对着两人的一侧眼眶空空,也不知怎的,失去眼球之后也没寻个什么物什作填充,就留下一个黑洞在脸上,半边脸都因此有些塌陷扭曲,只能依靠另一只眼睛视物,这才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渔夫见了乘岚,恭敬道:“真尊终于来了。”他说着,把那条沉甸甸的绿鲈鱼拎起来,双手奉上:“请真尊动手吧。” 乘岚脸色微冷,并不接鱼,冷声道:“你也学会这些小把戏了。” 渔夫闻言,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立刻拜倒下去,一边狠狠磕头,脑门几乎要把本就破旧的渔船嗑出个窟窿,一边口中连声道:“真尊恕罪,他已知错了,我会永远看好他的,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出去伤人……他的罪孽我都可以替他偿还,我、我愿为您做牛做马三百年、不,五百年,求真尊恕罪……”话到末时,声音已然哽咽。 “你替他偿还?”乘岚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一道真气化作风刃将那鱼腹剖开。 鱼腹中,正盛着一枚深蓝发乌的内丹,散发着鱼腥味与血腥味混杂的恶臭。 乘岚一声不吭,只是瞧了一眼,内丹顷刻之间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见乘岚毁了内丹,渔夫反而大喜,立刻毫不在意地扔了被剖开肚子的死鱼,慌乱地跪扑过来,似乎想要抱住乘岚的脚,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挡住。他也不强求,跪在乘岚脚前半尺出不住行礼:“谢真尊慈悲——” “噗”得一声,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打断了渔夫的道谢,接着,一尾奄奄一息的鲛人砸到了渔夫面前。 鲛人骤然被提出水面,被空气呛得身体一抖,接着又被毫不留情地砸在沙滩上,痛得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却又因吃痛而展开,于是露出了他腹部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其上只敷了些草药权当处理过,想来方才被毁的那枚内丹,应当原本属于他。 “阿芹——阿芹——!”渔夫立刻顾不上行礼了,连忙将鲛人揽入怀中,手放在鲛人的腹部,薄弱的真气涌动,为其伤口疗伤,竟然也是个修士。 相蕖在旁看着,见渔夫如此护着鲛人,难免心生怜悯。可他亦听到了渔夫说‘他’有过“伤人”、“罪孽”,即便尚且不明其因,也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便兀自在旁站着,看乘岚要怎么处理。 乘岚却是侧过脸,专门看了一眼相蕖,缓缓开口:“这尾鲛人数年来在金波海岸以美色/.诱骗村中青少男子,待得了其元阳精气,便将其生生吃掉,至今已有数十人之数。”他认真地看着相蕖,继续道:“他修如此邪恶之道,才得以在短短五十年便到了金丹大圆满的境界。” 相蕖顿时觉得他这话中有话,仿佛在点自己啊!他刚想要解释,只见乘岚再次看向渔夫:“他甚至骗了其中一个根骨可塑的少年人修仙,只为待其结丹后杀人夺丹,助己突破。” 渔夫听了,却并不见丝毫讶异伤心之态,反而哽咽道:“并非、并非啊!我,我早在三年前便已结丹,但阿芹从未对我下手,阿芹已经想改了——他、他已经在改了啊!”他把鲛人抱得更紧,珍若至宝。 “他吃了五十年人,改不了他的本性。”乘岚不为所动,“他是消停了好些年,以至于我也不曾寻得他的踪迹,但一个月前,他又上岸吃了一个人。” “他不是故意的,他是饿极了啊!”渔夫替他解释:“真尊已毁了阿芹的内丹,此后他便是再想吃人也不能了,我会看好他,我一定会看好他!” 乘岚闻言,却是唇角微弯,露出了一个堪称讽刺的笑容:“他饿极了,你偷了村里的家畜给他吃,但这远远不够,于是……” “你看着他吃了你的兄弟。” *风蒲猎猎小池塘。出自宋李重元的《忆王孙·夏词》。
第6章 花有重开日(六) 相蕖大受震撼:这是什么发展! 渔夫先是一愣,就再也绷不住了,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涌出大股浑浊的泪,从他粗糙而沟壑遍布的沧桑面容上流下来,落在了鲛人的脸上。 鲛人本就已经虚弱不堪,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又在岸上晒了一会儿,浑身发干。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脸颊,顺着鼻梁一路淌到了干燥开裂的唇边,他嘴唇微微一颤,敏锐地伸出灰绿色的舌,将那几滴泪水卷入口中。 乘岚冷冷道:“你是被他迷了心窍。” “真尊……求求您,我求求您……我一定会看好他,他再也没有机会伤人了……”渔夫已无法解释,只管泪如雨下地求乘岚放过。 “半月前,你答应我会抓住他,把他交到我手里,我相信过你,你却用一条未开灵智的鲈鱼来糊弄我。”乘岚说着,缓缓抬手:“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 渔夫自知方才用小把戏欺骗了乘岚,已然失了信誉,无颜再求乘岚宽恕。然而,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之人,他又如何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将自己的脸贴在鲛人脸上,唯一的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乘岚,眼看着乘岚就要动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喊道:“他已经废了,你亲手毁了他的内丹,你还要怎样?他已经没法在作恶了,这还不够你交差吗?这还不够长生剑尊想要的吗?” 渔夫显然是崩溃了——在他知道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之后。 相蕖看着,心中甚觉无奈。 他心想这话说得实在刺耳,且没必要。既然结果已经注定,还偏要将这位“正道之光“照武真尊”的“丑恶面目”揭开,除了激怒乘岚,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还有什么用处。 自然,相蕖也对乘岚没什么太好的印象——首先,就凭着乘岚杀死过他,还把他的花瓣漂白了用来裹刀,他就不能对乘岚有一丝恻隐之心。是以渔夫这番直指乘岚“沽名钓誉”的控诉,相蕖听在耳中,不说全然支持,却也有几分认同。 乘岚面不改色,正如他先前不与相蕖计较那般,他已活了三百余年,类似的事情、类似的人和妖,他做了不知多少次、杀了不知多少个,早就不会和一个糊涂渔夫计较。倒是早前在无意湖边,一时冲动,和相蕖拌得那两句嘴,于他而言才是百年难遇。 他的内心古井无波,声音亦是沉静无情:“我不问以后,我只知道他已经吃了三十二个人。” “我替他还!”渔夫泣不成声:“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你把我的皮扒了都好……若实在不行,若这也解不了你心头大恨,你就杀了我,让我替他死!” 乘岚摇了摇头,淡淡道:“你替不了他。” 他看着面前狼狈而又可怜的一人一鲛,竟然蹲下身去,将左手覆在了渔夫环抱着鲛人的手臂上。 他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鲛人,又仿佛透过鲛人看到了什么其他人,只听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段已经说过了千百次的话: “他造下的孽因,只能用他的命来偿还其果。” 话音刚落,鲛人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没能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反抗。 那张原本一直眉头紧锁,似乎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脸,骤然间失去了绷着的力,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显得舒展而又恬静。 渔夫一时大悲,恸哭出声。 乘岚杀了鲛人,便起身离开,甚至连 “节哀”二字都没有留下。 他的作风倒是一贯如此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无情。 相蕖连忙跟上。 两人走出几步,相蕖听到渔夫的哭声渐息,一道极具恨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杀我,我若有机会,以后必然追你至天涯海角。” 乘岚脚步一顿,平静道:“你若修邪道,我会先杀了你;你若修正道,我随时恭候。” 话音刚落,狂风卷挟着一道浪花打来,待得浪退风止,两人的身影已匿于浪中。 . 相蕖若有所思。 乘岚不曾回头便知他正在沉吟思考,于是主动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养虎为患?” 虽然相蕖并不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也对此好奇,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是。” 乘岚毫不意外,沉声解释:“于我而言,鲛人为修邪道杀死三十二无辜民间百姓,我修正道,合该将其伏法;可于渔夫而言,我令他痛失一生所爱,他视我为恶为仇,也在情理之中。” “若他当真修成半仙,欲要取你首级,你又当如何?”相蕖问。 “他与我已结下因,他要杀我,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他的果。”乘岚仍是泰然自若的样子。 相蕖难以置信,这人居然真修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不成? 他将信将疑,故意找茬道:“那我呢?你也说按理该杀了我,结果你没动手,万一以后我要杀你呢?” 乘岚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回答:“若你当真与我结下仇怨,以至于不死不休,你也拥有杀我的本事……” 相蕖甫一听到这句“你也拥有杀我的本事”便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乘岚莫非是想嘲讽他这辈子达不到能杀乘岚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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