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无不详尽道:“主子如果想去的话,就在三日后,本家会有一场为祛怪病、驱邪祟的祈福,定会开供奉堂的。” 话题绕回了怪病这里,却没什么说头。 这件事在晏宅内人人讳莫如深。 据花冬有限的信息,晏氏从十几年前便不时会爆发一种怪病,发病的缘故和治病的法子一概不知,但极容易害人性命,晏氏本旺盛的子嗣也因此凋零了好些。 按理出了此等怪事,世家本该通报地方大宗门,可晏家却生生将此事捂死,得了病就会被送至晏氏后山的那座朱红的“迩烛楼”中休养,不论是下人还是主子,只要发病皆要去迩烛楼,却是去的人多,回的人少。 两边的线索皆是零星,秋眠思忖再三,对花冬道:“吃好了饭,我们出去走走。” 花冬一愣。 旋即她兴高采烈应道:“嗯嗯!” 秋眠不再问她是否要离开。 在有限的选择里,她竟选不出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既然左右皆是深渊,秋眠不会把她往别处推。 至少在这个深渊内,有个魔头能暂且保下她。 “冬儿。”秋眠对兴致勃勃要去后厨的姑娘说:“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自称婢子,晏司秋痴蒙多年,多亏有你照顾,你身上还有伤,这几日万勿劳累,我会用灵力给你诊治,但最好还是要有药草辅助,以后你我不必分个主仆。” 他每多说一句,花冬的眼睛就睁圆一分。 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起来的话就令她如在梦中。 “也不用叫我主子,你就叫我……” 顿了一顿,秋眠道:“叫我小秋。” “那怎么可以!”花冬摇头如拨浪鼓,“不可以的呀。” 叫主子的名字在规矩森严的晏家是绝对的大不敬,就算主子本人不在意,让外人无意中听见了,也有她好果子吃。 秋眠想明白这一点,咬了咬下唇,“那你叫我……”他气息波动,合上眼,说:“叫我阿眠吧。” “真的可以吗?”花冬轻声问。 “嗯。”秋眠颔首笑道:“我很喜欢这个字的。” “阿眠,阿眠——” 花冬无声反复念了几遍,倏然抬眸与少年对视。 她年纪不大,开怀笑时还会有些许的稚气,却又爽朗如二月的草长莺飞。 “阿眠,太好了!” 少女似乎十分容易满足。 秋眠在少女明媚的笑容中也舒缓了眉目,可心中又浮出了几分疲倦。 “另外,冬儿。”秋眠忽然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劲,像之前我掐那个人,还有我刚才那样……” 他的目光有一刹的放空,落在柜子的小屉上,“你别靠近我,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我会给你庇护的符纸。” 花冬听罢他的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而直到此时此刻,花冬才笃定,主子没有完全大好。 她见过他扼人脖颈。 也隔窗见过他发癔症般翻箱倒柜。 可她并不惧怕。 有太多比这还要可怕事情了。 主子把自己的病症与他说,还让她去躲起来,不是在敲打,而是在考量她的安危。 “好。”这一回,花冬却没有说不可以不合规矩,“我会保护自己。” 有了她的这个允诺,秋眠便安了心。 小姑娘和他打了招呼,就蹦跶着挎起装着肉菜的竹篮子离开。 秋眠在屋内坐了片刻。 半晌后,他深吸一次,将灵力运上右手。 绮丽流光自他掌下晕出,转眼间其光大亮,一面兼防窥和守护作用的灵屏自动搭起。 少年的侧脸沐于华光下,轮廓柔和,神色惨然。 他沉声道:“穿书局太仪组执行员工,编号α7。” “登记查阅此间因果。” “调用——喧宾因果琴。” 华光如线,在他掌下交织,渐成了一个把古琴的形状。 而秋眠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在断魂崖,喧兵琴曾诸弦尽断,被风刀绞碎。可这一套琴与剑是穿书局为太仪的计划量身定做,与他的神魂为约,琴的外形只是一个寄托。 真正的因果琴是一个庞大的含推演功能的数据库,主机在穿书局,而只要他这个签约者还活着,喧宾琴与夺主剑就永远可以重新构建。 以秋眠目前的灵力,要请调喧宾琴还十分勉强,但他很难不想要借助这法器去探查。 ……他生活的太仪界究竟怎么了,云明宗究竟怎样了? 秋眠任由灵力被抽空,鬓边滴下了大颗的汗珠。 而就在喧宾琴的第一根弦搭上时,变故突生—— 秋眠目光一利。 有人的灵识竟直接穿透了护守法器的灵屏! 他反手一掌,拍碎了已然初具雏形的因果琴,同时一扬袖,纷乱四散的华光重新凝聚。 “谁在那?!” 这一次,光芒交织的速度快到双目难以捕捉,原本青色的温润的光也倏然一变。 由温润柔和的青,变作了咄咄逼人的红。 青色的喧宾因果琴,潋滟血色的夺主剑。 一把杀气凛然的血红长剑凭空出现! 秋眠的面颊白如净瓷,紧握夺主剑,朝窗口方向喝道:“滚出来!” “哎呀——” 陌尘衣双手抓住屋檐,倒挂了下来。 他衣袍上的银纹在光下熠熠,如垂落华美翎衣的白羽神鸾,晨光在他衣袖间勾出鎏金的轮廓,像将燃未燃的火焰。 而又因他这个十分小孩儿气的动作,本就随意梳起的长发全任凭引力糟蹋,以至于那个光洁的额头居然还在反光,几乎把秋眠闪的一个倒噎! “小主子,居然又是你。” 他依弦音追索而来。 “你明明会弹琴。”陌尘衣这么大一个人倒挂在檐边,居然很委屈一般:“我给你买琴,你把方才那曲子给我再弹一次,好不好,求求你了。”
第5章 高墙 秋眠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 喷也不是,不喷也不是。 陌尘衣轻盈地落了地,潋滟的长剑映在他的瞳底。 他眨眨眼,半晌,又摸摸鼻尖。 “我是不是……”修士小心翼翼问:“惊扰到你了?” 秋眠:“……” 咋滴你难道还挺骄傲么? “那我可以再给你买琴吗?”修士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兵刃一般,“什么样的琴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秋眠气力不济,夺主剑化光消失,他合袖坐在褥席上,松了双肩,自暴自弃说:“行啊。” 陌尘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先是扬了唇边,很快却又抿了下去,道:“我方才不是故意放出灵识,窥破你的灵屏。” 他走近了恹恹的少年,单膝点地与其正对,正色说:“我分不出琴声的方位,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每一次都只能用这个方法扫遍晏府,我不知你在布灵屏,我应先用灵力巡游一遍的。” 他语气恳切,不是搪塞,也不找补。 而秋眠并不在意这个,他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晏氏作为一方大世家,府内修士必不在少数,可听陌尘衣的意思,他这样地毯式的搜索居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但这对其他修者而言堪称冒犯。 要么他是晏氏的坐上宾,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秋眠认为是后者。 此人光是以灵识就破了他学自穿书局的算法灵屏,即便有他自身实力折损的缘故,却也足可见修士的强大。 “打断了你的法术,令你灵力被抽空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陌尘衣歉疚道。 秋眠心中发笑,灵屏被破,他这里有感应,修士那边也必然有所察觉。 甚至连给他隐藏的时间也没有,便精准定位了出处,直接倒挂在了他窗外。 一面不同寻常的灵屏,和一个不受重视的荏弱少年联系在一起,修士竟也不觉得奇怪。 在对方的逻辑内,似乎把他搭灵屏偷偷捯饬东西的行为自动归入了“没啥大不了”的行列,也不怕他是在屋里搞什么丧心病狂的邪术。 秋眠也真的问了出来,眉梢上挑,少年的眼中添了几分戏谑的神采,道:“你就不怕我在闭门作恶?” “你不会。” “这么肯定?” 陌尘衣颔首:“你不会。” “……好吧。”秋眠无奈笑道:“那现在,多谢你的灵力。” 从修士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用灵力给力竭灵枯的少年治疗了。 晏司秋居住的院子的方位并不好,冬冷夏热,也不怎么通风,更不如何进光。 修士改了姿势席地而坐,在二人之间,却是风过如绵,暖意如云。 修者的灵力本就有安抚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医修,就至多只镇个痛、解个乏。 可显然,眼前这位大佬竟是个通医道的。 秋眠半阖了眼皮,放松了身体。 这不仅是灵力的外放,而是诊治。 为召喧宾琴,他流失了太多的灵力,于此情况,寻常修士想当然地会想要去给他补灵。 可陌尘衣并未仅限于将自己的灵力送入少年的体内,他绵长的灵力淌过少年脆弱的经络,并不久驻,也不向灵根奔去,而是收起了散落在各处的少年自己的灵息,托起、拥合、引导它们在灵脉中周游。 秋眠半阖了眸,哑笑一声。 他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疗愈了。 禁术“诸天闻我”曾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在修习之后,他的经脉中再也容纳不了一丝清净的灵。 修士的治疗术用的很好,治疗的灵力的温度不高不低,舒适如温泉,庭外的早夏仿佛被引入了内室。 秋眠有些犯困,不自主就蜷起双腿。 “好了。”许久后,修士收回灵力,放下手,然后目光炯炯地看他。 秋眠一呆。 陌尘衣:“嗯哼。” 秋眠:“唔。” 这个样子,不会是想要夸奖吧? 陌尘衣给了肯定的信号。 他期待地看着他。 ——夸我夸我。 ——啧,多大个人了! 秋眠道:“很舒服,谢谢。” 修士乘胜追击:“你原谅我了吗?” 秋眠:“……你也没什么错吧。” “不,你受伤了。” 秋眠彻底无所谓了,心道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赔礼道歉的。 推拉很没有意义,最终,秋眠点了点头,占了修士一个便宜。 他“嗯”了一声,还怕陌尘衣听不明白,又更清楚的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不怪你,没事儿。” 修士倏然就快乐了。 他的快乐如泡发的木耳,满出了器皿,居然连眼睛也笑弯,好似被少年原谅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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