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此,今日若不是亲眼见到凤明一阵剧咳,连轻功都不再用,他也是不敢出手的。 他只是个探子,又不是傻子。 凤明一直相信,功力这东西,就像棉布里的水,只要肯挤,总是能挤出来的。因此他虽是强弩之末,仍不见疲态,反而愈战愈勇。 自他中毒后,身边人护着他宛如青瓷玉器,他已许久未曾亲自动手,此番一战,即便丹田之处痛的如同炸裂,也很是痛快。 两人过招极快,电光火石之间,走过百招,凤明看准时机,先刺瞎蒙面人一目,又趁他捂眼时,树枝点在他右臂麻穴上,蒙面人手上一松,长剑已落入凤明手中。 原来他还是个傻子,蒙面人见凤明夺刃,已知再无生路,再被凤明割断喉咙前,吹响了嘴里的暗哨。 “阴沟里的老鼠。”凤明低骂一句,一剑挑飞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再一剑刺入那人口中,把他嘴里的哨子挑了出来,顺便绞断了他的舌头。 总要绞断一条舌头出气。 景恒见凤明这一剑下去,鲜血喷涌,蒙面人随之倒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场刺杀已被化解,多亏凤明救他一命。 凤明转过身,及腰长发披散,脸上还溅着血,如索命艳鬼,美煞、凶煞,他那么漂亮,出手狠辣无情,这反差实在强烈。 只见凤明右手倒提长剑,左手抹去面颊上黑红血浆,缓缓走来,犹似修罗临世。他朝景恒伸出手,想把景恒从溪水里拉起来,看见手上沾染的人血,收回手,只说了句: “快走,他有帮手。” 景恒不怕他,自己从溪水爬起来,扶住凤明:“你没受伤吧。” 凤明猝然侧首,望向景恒的瞬间,眼前一黑,遽然失去意识。
第4章 梦中的宫宴 “你没受伤吧。” 梦里也有人在这样问,凤明陷入深深梦魇之中: 那是仁宗登基后,太子监国,时逢西燕犯边,撕毁敕勒盟约,大肆屠杀三十二外族,太子景衡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命凤明领兵二十万,抗击西燕。 凤明不负景衡所望,不仅击退西燕,甚至一举夺回被西燕占据三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一把火烧毁西燕王廷,坑杀战俘八万,将西燕王带回京中。 仁宗二年夏半,宫宴之上,西燕王伏地跪降。 这样大的胜仗,注定被史书铭记,连一向因病罢朝的仁宗景文寰都现身宫宴上。 那是凤明此生最开心的时候。 他二十一岁封狼居胥,得胜回朝,百姓夹道相迎,意气风发。 这一年,景衡在,仁宗也在,皇后也在。 满朝喜欢找事的一众文臣,也都含笑看着自己。 他们夸景衡识人善任、用人不疑,夸凤明天纵英才、功比卫霍。 就好像,他是大齐的英雄。 两年前,奉天殿中,景衡力排众议,执意将二十万大军交给凤明。 凤明挂帅出征,援驰万里,贺兰山下病阵如云、羽檄交驰。 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北的寒夜又冷又长。 如今一切都已结束,西燕覆灭,中原大地被外族践踏的屈辱成为历史,那写满血泪与欺凌的一页,在今天彻底翻过。 凤明终于为大齐荡平贼寇、收复失地,他所愿所想,如今俱已实现。 他心中畅快恣意,听着西燕王哭着歌颂他的功绩:火烧王廷、坑杀战俘。 坑杀战俘算什么,鸡蛋都给你摇散黄。 要不是西燕在敕勒牧场大肆屠杀外族、屡屡东犯,他何必用离京这么久、离开景衡这么久。 西燕王涕泗横流: “胡巫山前,狼王现世,天神为陛下临梦与我,我族感知陛下天威,三次上书表降,然凤明将军拒不领受,执意进军。齐军的铁骑踏碎了胡巫山的宁静,漫天的大火啊,胡巫木桑河流淌着鲜血;仙境一样的绿洲啊,化为焦土;可怜可悲的旅人,再也不能在胡巫山神的庇佑下,穿过沙漠。” 西燕的城邦藏在西北深处。胡巫山地处沙漠腹地,是西燕王廷和最近城池间的中间点,从嘉峪关一路西行,若无胡巫山补给,即便骑着骆驼都很难穿越这么长的沙漠。 凤明烧了胡巫山,如同斩断西燕与其他城邦的联系,西燕人若无别族帮助,是活不过旱季的。然西燕本就是三十二族的叛徒,仗着兵强马壮在敕勒川横行霸道,这次元气大伤,三十二族趁机压制尚且不急,又怎会帮助西燕复起? “真可笑,他拿汉人头颅盛酒时怎生不哭,这时候鼻涕拖得老长,好恶心。”汪钺在凤明耳边小声说。 汪钺也是宦官,打小跟在凤明身边,随军征战西北,是凤明的心腹。 凤明饮下一盏酒,他本来就不想把西燕王带上宫宴,此举过于危险,西燕人狡诈至极,言而无信。 他曾因怜悯放走一个西燕男孩,那男孩当夜就将狼群引向了他的营地。 那个男孩当时也是这样哭的,他是西燕贵族幼子,会说汉话,他哭着叫凤明‘大哥哥’,并发誓永不与汉人为敌。 凤明杀他时,他的眼神就像一头狼崽,盯着凤明恶狠狠说:“汉人惨叫的声音真好听,是不是啊,大哥哥。” “仁慈的君王啊,”西燕王一声高呼,打断凤明回忆:“八万亡魂在风沙中哭泣,旱季已到,他们的妻儿都将死于干渴。西燕灭族了!” 西燕王伏地痛哭,大殿上议论声渐起。凤明微微抿唇,他耳力极佳,自然能听清这些窃窃私语。 先是有人觉得西燕全族何辜,竟被困死在沙漠之中。 再接着,有人说:坑杀战俘,亦是有违天和。 他们还说:凤明好大喜功,拒不受降,手段狠辣,过分嗜杀。 说:阉人无德,不知仁爱,心思诡谲。 大殿上,只有景衡神色不变,依旧含笑望着凤明。 皇上、皇后的神情迟疑起来的那个瞬间,凤明知道,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好短,好短。 凤明失落地坐在堂下,深思恍惚。 陡然间羌笛声起,刹那以为自己尚在西燕,手不自觉扶上腰间,没有摸到长剑定山河,这才反应过来他己回京城,刀光剑影俱成过去。 凤明武功卓绝,世人难出其右,手持定山河荡平西燕,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凡与凤明对战,无论是民间高手还是外族将领,就没有不折戟的;只要是凤明今夜要杀的人,就没有能活过子时的。 看得见的敌人,凤明无所畏惧。 凤明太年轻了,天赋太高、运气又太好,一生未曾遭遇险恶挫折。所以他不知道,击败英雄的又哪里是真刀真枪,往往都是那些看不见的阴谋暗刃。 是项羽的乌江,是吕布的下邳,是韩信的长乐宫,是岳飞的风波亭。 非战之罪,盖诡计蓄意也。 “将军,西燕王的女儿向圣上献舞呢。”汪钺小声说。 凤明颔首:“让人都警醒些。” 西燕王的女儿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长得倒是很美。不过跳舞着实差劲,可能也不会别的动作,只一直转圈,转的凤明眼晕。 凤明夹了个酸果吃了。 压压恶心。 正此时,变故恒生。 方才为显天子仁爱,西燕王的座位设立在太子景衡下首。 西燕王女则在舞蹈中斟满一杯美酒,正欲献与圣上。 顷刻间,西燕王父女二人同时发难,一人扑向皇帝,一人扑向景衡。 锦衣卫狂奔护驾,却仍不及! 太近了! 二人的武器并不锋利,可若有心杀人,哪在乎武器是否锋利呢? 大殿上尖叫声起,宫宴乱成一片,凤明只觉寂寥,这场忽如其来的行刺中,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 他心想:【我早说过了。】 可他终难置身事外,除了太子,圣上是他最亲的人,亲人可以昏聩、可以偏信、可以误解。 但不可以死,他不舍得。 凤明利落起身,侧头寻个好角度,先后将手中两根竹筷掷出。 西燕王父女动作极快,化作一道残影。 两只竹筷先后破空,发出尖锐啸响,犹如水龙吟鸣着追赶而来,势必将两个刺客咬穿击毙。 噗嗤一声,几乎同时咬上西燕王父女二人后颈。 因二人皆背对凤明,角度不好,凤明便多用些巧劲,这竹筷刺中后,余劲不止,直穿而过,直到插穿喉间动脉,才堪堪停下。 一截筷子从、喉咙处穿处,后颈破出圆形血洞中,鲜血刹那喷涌而出,溅出三尺不止。 血洒高阶,染红汉白石雕。 大殿上的尖叫声起此彼伏,甚至比西燕王刺杀时还要响亮。 皇帝身体本就虚弱,连翻惊吓之下,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凤明垂手看向皇帝,皇帝目光惊疑不定,扫视众人,并没有看向凤明。 皇帝在害怕吗?是怕行刺……还是怕他?凤明有些委屈,却仍温驯地弯下膝盖,跪在原地。 他微微低头,背却挺得极直。 护驾的锦衣卫一时失了目标,怔忪一瞬,兵分三路:两队人分别围住西燕王父女的尸身;一队围住凤明。 凤明觉得好笑:原来他才是那个异类。 还有,刚才那颗酸果也太酸了。 “皇上!”一位老臣喊得好似被刨了祖坟:“凤明胆大妄为!竟敢在大殿上杀人--” “太过猖狂!” “实在狠辣啊,断不可轻饶啊--” “皇上!西燕王竟敢刺杀,当务之急是纠察同党,而非责怪凤将军。” 嗯?竟还有人为自己说话。 凤明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看不清哪位义士如此清醒。他微微动身,想从人缝中望上一望,他不过动了下肩,锦衣卫便如林大敌,一柄绣春刀是横在凤明颈上。 好没意思。 “住手!”景衡高坐殿上,看到锦衣卫竟拔刀威胁凤明,顾不得皇上还未发话,先行出言喝止。 景衡站起身,走下高台。 “太子殿下,此子危险,您不可靠近啊!”一名锦衣卫挡在景衡身前劝谏。 景衡没有理会。 “太子殿下小心,这西燕王可是凤明带进京城的。此事尚未查清,您……” 景衡兀自走向凤明。 七皇子景朔越众而出:“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凤明与行刺无关,请父皇明鉴,请勿听谗言,委屈有功之人。” “太子。”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你先回到座上。” 景衡转过身,凝睇高位之上,那位过于仁和的君王:“父皇?” 怀王景沉犹豫片刻,亦跪倒求情:“皇上三思,凤明长于宫中,恭顺温良,忠心可见。” 皇后心中不忍,劝了声:“圣上……” 皇帝见凤明跪在刀斧之中,心中有些心疼,凤明是他和皇后看着长大的,一向恭顺,毫无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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