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几个瞬息,皇帝唤我青罗儿。 他让我先起来再说,我在心里勾了勾唇,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 我挤出来一双朦胧泪眼,不忍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事不妥,可是谢家那女儿为了躲逼婚事,情急之下投河保全自己名节,谢大姑娘虽祖籍姑苏,却不善水,若不是那溪水浅,否则即便冲不到儿臣殿中,也怕是无力回天,谢大姑娘在我怀中羞愤欲死,哭泣了半晌才停歇,让儿臣不禁想起了幼时被张家公子拉扯之景,真真是于心不忍,谢姑娘身体不适,故儿臣来求父皇,让贵妃收回成命。” 趁着泪滴下来,我赶紧又叩首。 这下换皇帝扶着我,免得我又要哭出声来,我作弱柳扶风状伏在父皇膝头,又作出一脸委屈状,贵妃拈着帕子的手都开始抖,见皇帝神色不愉,她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贵妃道:“臣妾只是……只是差人去问谢家娘子过了丧期后,愿不愿另选我侄儿为婿,也好成全一段佳话,谁曾想……谁曾想她千般不愿,就跳进河去了,臣妾、臣妾实在是没有强迫。” 我心中冷笑,这妇人每次做了龌龊事都是这般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可偏偏皇帝喜欢她这蠢笨模样。
母后虽然也出身世家,但同样也是被世家所出的精明女子所害,后来才逐渐厌恶眼高于顶自视清高的高门贵族,虽不至于赶尽杀绝,但也多因家世磋磨他们这些贵姓儿郎。 我倒是有几分理解。 除了有几分肖似我母后的年轻脸蛋,因为贵妃够直白,肚子里藏不住二两货,寻常她做的那些坏事摆在皇帝眼中,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贵妃卖个傻也就过去了。 皇帝宠爱贵妃,却不信她。 若是碰到皇帝的痛点,她们张家顷刻之间便要引颈就戮。 我故作疑问道:“可张夫人不是听谢灵仙要回江南,都要张罗张公子去拜见岳父了么,怎得是贵妃座下那些皇亲国戚诰命夫人耳朵不好使了?” 我的话音刚落,皇帝手边的茶盏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发髻上,滚烫茶水浇了她满头满脸,她也只能咬着牙低头认错,不敢发出半点响声。 我在来之前就问过谢灵仙,她这句话前后都是嘲讽,里里外外都是她嫁给贵妃侄子是高攀。 张夫人这句话自然是反问谢灵仙,难不成还要让她儿子跟着她去江南入赘么? 我虽然断章取义,却也未说谎. 虽然世家固然厌恶,但是底下的人只要有机会爬上来,谁不愿意做敢与天子分权的世家豪门,我们萧氏不也是漠北皇族出身,后来和汉人皇族结合才有的。 贵妃心里觉得冤屈,但也清楚不能真把那些话抖搂出来,她比我更清楚张家瞒着皇帝做的勾当。 她出身不高不低,家中也无建功立业的好儿郎,她膝下无嗣,身家全系在皇帝喜怒一念间,皇帝最不喜的就是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若是真以为皇帝对她百依百顺,她可以直接进皇陵一头撞死得了。
我扯了扯父皇衣袖,他才收了目光看我,问道:“青罗儿想要奖励?说罢,看孤能不能赏你。” 我直接叩谢圣恩,皇帝被我这得意模样逗笑,假意训我:“孤还没答应要给你什么。” 我道:“儿臣怜谢灵仙孀居可怜,便让她入宫做我的贴身女官,照顾我的起居如何?” 皇帝神色微动,问我:“皇嗣贴身女官要一生服侍,不得出宫,你幼时就愿意拉着她,如今长大了还想要她陪着你?” 我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贵妃,说:“这不是被坏了名声,在命妇那丢光了脸,本来都要寻死腻活了,儿臣好说歹说劝了下来,她该感谢儿臣才是,哪有嫌弃的道理。” 皇帝大笑,我还以为只是被我逗乐。 后来他崩世后我才知,他少时追求我母后,也是这般说辞。他看着我,想起来做太子时的逍遥快活和刚娶妻时的得意风光,当即就命人拿着他的旨意去了谢宅。 父皇说的没错,我确实想要谢灵仙。 既然想要,那就要永绝后患,而后我便寻了东宫幕僚,示意他往太极殿那边传几句张家曾干过的好事。 做皇帝没有疑心轻的。 今日生疑,来日必定遣麒麟卫去查,张贵妃防住家宅,防住我的嘴巴,死都不会想到,竟是东宫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
第五章
后来她如何我倒是记不得了。 初秋,我的谢灵仙染了风寒。她在我的明烛殿整日昏睡,我闲来无事时就守在她床畔,看着她的病容,即便憔悴却也如西子捧心,像是要羽化仙去的模样。 有时她睫毛轻颤,眼瞳蒙着水雾一般,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可看清是我后,里面的莲雾便立刻褪去,仗着自己生病就直勾勾看着我。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盯着瞧着。 这时候往往我就俯身贴了上,可刚想要吻她,她又撑着手臂扭过去,说是会过了病气。 我道:“我们萧氏皇族,不论男女都要学骑马射箭,虽然不如兄长,却也比你强上百倍,又怎么会染了你的风寒。”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我。 我便将外袍一解,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手臂穿过她脖颈下面,用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还不安分的摩挲她的小腹,谢灵仙一开始还僵直着身子,没一会就蜷起来,像一只雪白的狸猫儿。 我道:“你可是本宫的贴身女官,自然要贴身了,要不然你就是抗旨不尊。” 谢灵仙骂我:“胡搅蛮缠。” 我又用鼻尖蹭了蹭她后背,“你身上好烫,抱着真舒服。”
她昏睡不醒时,医官曾对我禀明,谢灵仙在幼时落水受了寒,生了场大病,从那以后不仅容易受风寒,今后恐怕在子嗣上也会艰难,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何至于此。 谢灵仙清醒时,我与她提起这事。 她却问我:“这也是殿下的旨意?” 我反问她:“若不是本宫的旨意,你就要撒谎,可你就算不答,本宫也查得出来,但是本宫有些好奇,这种事有何好隐瞒的,入了宫做女官,除了陛下赐婚,到死都不得成亲,有无子嗣有何区别。” 端坐在床畔的谢灵仙放下刚刚端起的药碗,看着我的眼睛,嘴边的笑意有些玩味。 她一身白色衣袍,举手之间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真真是皓腕凝霜雪,我顿时觉得喉咙有些痒,她这模样像极了不可亵玩的白莲,我刚要伸手,她似猜到我要做什么一般别过头去。 谢灵仙道:“殿下以为我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伤心?天伦之乐子嗣环绕与我不过尔尔,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殿下真是小看臣女了。” 她摇头轻叹,却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像是从鲛人嘴里吐珠子似的,把那些深埋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 她道:“告诉殿下也无妨,幼时父亲望我入宫做天子妾,我不愿将其打算告诉祖父,而祖父本就望我远离宫廷,便怒斥父亲几句,过后我父亲觉得心中郁闷,喝了许多酒,回房时见到在湖边的我,上来便辱我不孝,动手时不慎将我推入水中,那时春寒料峭湖水冰冷,我生了场大病,仅此而已,不过这也算是一桩丑事,对外便说是我失足落水。”
我记得谢灵仙她父亲。 谢珩长子,科举落榜,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漂亮事没做几件,威风耍了不少,还因此被父皇在朝中拿来数落谢珩教子无方。谁曾想谢家还有这样令人嗤之以鼻的龃龊。 科举落榜是本事不行,如此便是枉为人父。 这天下大部分人,不论贫富,到了年纪都会嫁娶,生育子嗣,养大成人,奉承天地之道而已。这人人都可做的事,他都能办砸成这样,真是做什么都做不成,还要拿孩子撒气的废物。 我哂笑道:“本事小,脾气大,谢珩聪明一世,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谢灵仙语气冷淡:“毕竟是长子。” 我问她:“你就这么把那些老匹夫忍下来了?” 谢灵仙看起来冷静的很,也没有用孝道搪塞我。 她道:“臣女不得不忍,我父亲是嫡子,也是家中长子,他可以不学无术,碌碌无为,可是只要不把谢家的面子丢尽,谢家不会不护着他,而我因为落水身子孱弱,也不必掺和选秀,将谢家重新推到前面,这对谢家而言,不算坏事。” 谢灵仙吃穿用度都不曾短缺,也并不奢侈无度,常年待在谢家也未曾游山玩水,能触手可及而迫在眉睫的便剩下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婚事。 谢灵仙道:“想来殿下已经想到,臣女用这件事换来什么,那便是凭自己眼光挑选夫婿,他是个病痨鬼,本就活不久了,臣女无意害他,但因这婚事而生的奔波劳累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后死在了洛阳城外。” 我道:“往事如烟,不必再想,今后就在明烛殿陪着本宫,除非本宫请旨将你废了,你永远是北凉宫中的一品女官。”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精于算计,失了些人情味,谢灵仙这般倒像以身入局,虽如履薄冰却也收获颇丰。
我手头有谢灵仙的起居简录。 长女谢羽,讷口少言。 羽自幼丧母,无同母手足,久居姑苏久病而药石难医。喜书画,善琴,姑苏一带无人媲美。
如此乏善可陈的生活,倒是和我有些相似,只是这真病,还是她借此避世静养,还有待考究。 这个人看起来毫无野心可言,但事实往往不是人们用眼睛看到的那样。 我们是一类人,甚至相似的经历。 我很确信这点。 若我是她,真要图个父慈子孝,这面子在外,那必定要把里子闹翻天,若是能给那老畜生留半条命算我萧蕴仁慈。 而她屈居我身下,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做了棋子,毫不怜惜地掷于棋盘之上。 我留住了她,她亦不用困在相夫教子中,似乎是两全其美,但我们都对彼此没什么仁慈。 可我们未曾拜过天地高堂,只是做些鸳鸯交颈的戏码,又何谈什么仁慈。
谢灵仙趁我沉思时已经把药喝完。 她微微蹙眉,连糖块都不用含,便又面不改色与我交谈,想来已是习以为常。 我幼时也不是全然无病痛的,但那时我母后还在,兄长也不像现在这般忙碌,我但凡有些痛处,母后便会日夜守在我身边,兄长只要了了课业也会来明烛殿,一口一个小青罗。 如今不也是对着空荡的明烛殿习以为常了。
汤药将她额头逼出一层寒意,谢灵仙柔弱无骨般倚在榻上,我将她手里的丝帕抽出来,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意,我背后的发髻都落在了她怀中,谢灵仙拿手指勾着我的发丝,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问她:“笑什么,难道是因为本宫太体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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