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谭家,竟跟场闹剧似的,柳湘湘按下人的打点搬进了厢房,两个皮箱歇在房间的角落,柳湘湘觉得有些倦,坐到了软榻上。房间素净,软榻透着香,桌上叠着几篇书,窗外幽竹掩映,确实像个的人家。 谭五月总忍不住向厢房张望,毕竟柳湘湘住得和她挨得近,她是家里的客人,也是敢和阿婆顶嘴的厉害人物,总需要多留意些才是。 窗外雀儿叽叽喳喳叫,夕阳迷蒙,谭五月有些心神不宁,探头到窗外,眼前晃落了两片落花。柳湘湘正推门出来,夕阳染黄了她的长发,润着华贵的绸缎裙子,袅袅婷婷,浓妆淡抹,画一般温柔秀美,她悠悠地望过来,谭五月飞快地缩回了脖子,心脏咚咚如擂鼓,升起偷窥人家险些被发现的紧张、后怕与羞愧。 这就是繁华世界来的人儿。谭五月心想。 太阳落下了山,夜色席地,用晚饭前,谭五月被谭仲祺唤了去。 明明许久不见的爹爹就在眼前,谭五月却觉得眼前人与陌生人无异,只是……自己要听他的话罢了。谭五月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就听谭仲祺说:“你娘去世后,为父久未续弦。这次带回来这位小姐,你看怎样?” 谭五月咬唇不语,目光恍惚,谭仲祺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这次我请她回乡游玩,是有意娶她。人家姑娘是上海来的,见不得我们小地方的规矩。但我相信,住久了也就习惯了。过几天我有一桩生意要往西走一趟,这是最后一次,回来我就在镇上置业。你柳姐姐似乎挺喜欢你,你……替我留一留她。” 谭五月一路都在嚼着谭仲祺的话,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爹爹要她留住柳湘湘,等他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落花洒了满道,屋子都浸在沉蔼的香里。谭五月走过长廊,到了柳湘湘的房前,正踌躇,便听得一声“进来”,叫她心里一紧。毕恭毕敬地推开了雕花木门,她微愣,恍若走进了一幅有柳湘湘的画里,香气四溢。 柳湘湘坐在梳妆台前,正侧着脸,往自己耳朵上挂一串白玉珠子的耳坠。她着了淡淡的脂粉,唇色艳丽,镜子里映出她半边脸,婀娜模样。 谭五月端端正正站在门口,字正腔圆道:“爹爹让我来喊你吃饭。” “嗯,就去。”柳湘湘笑道,“小门神似的,进来呀。” 谭五月摇摇头,她看见柳湘湘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个金色的物什,闪闪发亮,十分新奇。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好奇心,问:“那是什么?” 柳湘湘转头对愣在屋外的谭五月笑,将桌上物什一样一样推给她看:“这是蜜丝佛陀口红,这是雪花膏。都是女人要用的脂粉。” “哦。”谭五月点头。
第3章 口红 三 谭五月余光扫见柳湘湘来了,眼皮骤然一跳。 她好像和白日又不同了,穿了漂亮的衣裳,着了淡淡的妆,笑盈盈地走来,开叉的裙摆款款飘荡,露出细白的小腿。 谭仲祺看得挪不开眼,嘴角弯得厉害。 入府第一天,便惹了不痛快。柳湘湘还不想就此与谭仲祺一拍两散,便花了心思迎合。 柳湘湘眉梢轻扬,俏生生地问:“可合你的眼?” “合合合。”谭仲祺连声回答。 桌子是长方的,谭仲祺坐了主位,谭五月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柳湘湘抿了笑,从从容容地挨到了五月身边,衣裳的丝绸料子擦着谭五月的布料子。 谭五月本就缩在了桌角,颇为艰难地挪出一些空隙来,便听得谭仲祺说:“不过,在镇上,可买不到口红这种洋玩意。” “瞧你说的,这东西贵得紧,在上海我也不舍得呢。这支蜜丝佛陀,还是上次晚宴史密斯先生送的,你认得他的。” “呵,洋人。”谭仲祺不屑地哼了声,“现在上海到处都是洋人,我做生意跟那些洋人和洋人的买办打交道不少,他们什么德行我最清楚。洋人的东西,还是别要了。” 柳湘湘微微拧起了眉,没说话。 气氛有些僵硬,谭五月把头埋得低低的,闷头就着面前那盘青菜吃着白饭。 谭五月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双月白筷子,柳湘湘把离得远的菜夹到了她碗里。谭五月还是有些畏生,柳湘湘给她夹菜比干涩的饭还要难以消化,她放下了筷,礼貌又认真,字正腔圆地说:“谢谢。” 柳湘湘身上淡淡的香味笼着鼻尖,丝丝入扣,让人不自觉就晃了神。 那是一种不带攻击性的让人舒服的味道,像是檀木散出的丝丝气味,淡薄而清幽。谭五月想了想,想起过世的母亲留下的一把木梳子,似乎有类似的味道。 谭仲祺和柳湘湘交谈着上海遗留的物事,谭五月吃完了饭,便毕恭毕敬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在府里生活了十余年,倒拘谨得比谁都像个客人。 “五月,吃完了就去看看你阿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谭仲祺似乎与柳湘湘有话要单独说,语气不自然地支开谭五月。 谭五月起身的时候,看到柳湘湘撑着下巴对她笑,眸如点漆,勾起的红唇像院里海棠初开的模样。 谭五月这才看到她头上的木钗子,素净古朴,在她一身艳丽打扮中格外不引人注目。或许她身上的檀香便是来自这根钗子。 回去的路上,踩了满道的花香,柳湘湘推门而出的一幕影影绰绰地浮现眼前。谭五月顿觉心烦意乱,快步回了屋,将自己锁进屋子。 柳湘湘的味道就似在心头绕着,谭五月像绷紧了一根弦难以松懈。 柳湘湘和谭仲祺说话时语笑嫣然的模样掠影而过,燕儿般轻俏活泼的语气也在耳畔。谭五月叹了口气,爹爹打算在镇上置业,再也不走了,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吧,虽然前提是需得留住柳湘湘这尊菩萨。 正想着,门忽然被轻轻扣响。 门打开,柳湘湘正在门口,精致旗袍将身体曲线勾勒毕现,青丝斜绾,艳艳红唇,含笑的眼睛盈盈望着谭五月,她抬了手,似是拢了一袖芬芳似的馨香,宛如一只夜晚魅行的妖精。谭五月向后退了两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书里面的游魂艳鬼描绘的大概就是这番模样,《牡丹亭》里边的杜丽娘不外如此。 柳湘湘眼底划过一抹疑惑,随即压了下去,不急不缓地逼近了两步,微微俯身,凑近了细细打量谭五月紧张而绷紧的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怕我?” 谭五月感觉柳湘湘的气息贴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亲昵的距离让她更加畏怯,抿着唇低垂下脸,用毕恭毕敬的姿态掩饰心跳如擂鼓般的慌张。 “我又不会吃了你。”柳湘湘檀口轻启,颤颤笑道。 谭五月脸上热起来,这女人行为言语都未免大胆放肆,与他人……很不相同。 纵然柳湘湘是那女艳鬼,自己也不是柳梦梅。谭五月想着,便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磕磕巴巴道:“你……你来……” “我来寻你帮忙。”柳湘湘接话,“来路风尘仆仆,身上腌臜得很,便想洗个澡。那老太太偏不肯与我方便。” “那……那你该去寻我爹爹。”话刚出口,谭五月就知不适,柳湘湘不论名声如何,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对爹爹说这种事。 “不管,我便找你了,如何?”柳湘湘做出一副赖上谭五月的模样,身子也软软挨了过去。 在上海,小姐儿们挨着搂着说些体己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到了谭五月这,脸颊就立刻烧红了,一边结巴道:“我自然帮你的,我这就去。”一边如避猛虎般匆忙逃开。 柳湘湘在背后看着谭五月的背影,悠悠笑了:“一点都不经逗。”倒也有趣得很。 逃到屋外的谭五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有余悸地想起柳湘湘那张媚得浑然天成的脸。 谭府自诩是镇上大家,谭五月从小便被阿婆管得严苛,没有什么体己的朋友,行止规规矩矩,不敢有半分越礼。 那样亲密的距离,近到谭五月能看到柳湘湘卷曲的睫毛,和眼眸里潋滟的柔光,实在让她手足无措,好似蚁儿细细密密在心尖上爬,自己每一寸皮肤都不自在起来。 何况柳湘湘确凿生了一副好皮囊。她言行大胆放肆,眼神自带风流,就如传奇里那些奇女子,轻轻易就破了孔书上满篇的克己复礼,逾矩还不自觉。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的笑,那笑也是无缘无故的。不知那是上海人家的礼仪,还是如阿婆所说……娼门的放浪形骸。 谭五月去吩咐杂役烧了热水,便在院落迟迟徘徊,看看自己的屋子,又看看柳湘湘紧阖的屋门,不知该去关照两句,还是回屋歇息,又不知柳湘湘是否还在自己屋子里。 风清露重,卷着地上残花的香味,暗暗地袭进人心里。 月色温柔婉转,谭五月叹了口气,那柳湘湘皮囊好不好与自己有何干,总归是要当自己后娘的人,她三番两次找自己示好,未必就真的安了好心。
第4章 禁书 四 次日,晨光越过花窗时,谭五月便起了个早。她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洗漱完毕,随意翻了本书卷温起书来。到了早饭的点,阿婆叫了丫鬟来唤她,谭五月方才迈出闺阁,清晨的光翩然落入眼帘,带着扑鼻的和煦气息。 谭五月起得早,柳湘湘和谭仲祺起得更早,并肩从府外回来,边走边说话,你一言我一语。 谭五月躲藏不得,眉低眼顺向二人打了招呼,恍惚真生出一种向爹娘请早安的错觉。 早点如往常清淡无味,柳湘湘倒是饶有兴致,或是吃惯了玉盘珍馐,偶尝清淡小菜便觉新奇,亦或是故意做给谭仲祺看,讨个欢心。 谭五月看到她耳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笑起来而轻轻晃动。 柳湘湘从上海来,自是对早市这种东西好奇得紧,听了小厮提了一嘴,昨天晚饭时便要谭仲祺陪她见见世面。 谭仲祺自然求之不得。两人约着起了一大早,从早市逛了一圈回来,把早市的风光和清晨的露水味也带了回来。 “如何,这镇子虽然小,倒也不失热闹。”谭仲祺献宝似的说起镇上的好处来。 柳湘湘抚了抚自己的手背,似是不经意道:“呵,见不到咖啡馆,喝不到洋酒,吃不到西餐,烟馆倒是见到两个。” 谭五月在一边听着,不自觉抿了唇。爹爹在柳湘湘这已经碰了不少灰,和印象里的威严大相径庭,而且爹爹不许自己随意出门,却对柳湘湘千依百顺,可见柳湘湘果然是个厉害女人。 “五月。” 谭五月正胡思乱想,忽然身边传来轻柔的一声,距离隔得很近,谭五月耳根一软,生出一种柳湘湘识破她的心思的错觉,一下子便局促起来。 “我吃完了。就先回屋,一会儿你来我这儿,我有东西要给你,答谢你昨晚帮忙。”柳湘湘自然地把手搭在谭五月肩膀,轻挑眉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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