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打你的朋友?”季不寄平静问道。 男孩抬高嗓门:“他才不是我的朋友!”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呢。”全丰丰悄声道:“白答应叫你龙哥了。” 压根没料到他这句话,男孩僵住了。 季不寄搁下他的手臂,蹲下身,轻声道:“龙温泽,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你怎么会记得我的名字?”男孩神色愕然。 “你的画背面不是写了么?”季不寄道:“我猜,起名的人一定希望你温柔待人,润泽万物。” 龙温泽愣怔在原地:“刘阿姨是这么想的吗?” 季不寄不了解他口中的刘阿姨是谁,只是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就像这般,他曾经无数次思考过时恩赐名字的含义。 女生小跑着抱回来一大兜喝的,大家干站了几个小时皆有些口渴,纷纷凑了过去。 “今天太闷了,指定是憋着雨呢——你怎么不拿?”女生朝季不寄敞开袋口,他挑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才一对嘴,眸光掠见马路对面有一个女人朝他们走来了。 她穿着件深色西装,步履稳健,季不寄搁下水瓶时她正好走到摊位前,视线在摆卖的钩织品上跳了一圈,蓦地道:“这些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们做的吗?” 好不容易肯过来个客人,女生连忙接话:“大部分是孩子们做的,不过也有一些是我们学生做的。” 女人问:“一共多少钱?我全要了。” “全部?”女生目瞪口呆,未预料到这女人竟是个大客户。 “我妹妹喜欢。”她浅浅笑着,聊到家妹神情变得柔和:“她看不到东西,但很喜欢摸这些小玩意儿。” 几人给她把摊位的手工制品全包起来,全丰丰搭不上手,坐在小马扎上问她:“你妹妹也是盲人吗?” 女人面向他,轻声道:“是的,她也像你一样是个盲人。不过她前几天接受了视网膜移植手术,如今正在病院康复。希望你能跟她一样好运,等来捐赠者的帮助。” 全丰丰礼貌回了句谢谢。 季不寄将收款码展示给她,待她拎起东西转身离去前,问道:“我能问一下捐赠者的名字吗?”
第9章 学人精 女人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这涉及到捐赠者的个人隐私,我也……” 季不寄已经知晓,颔首,目送她离去。 他们圆满收工,收起摊位往回走。下午四点钟,厚云掩住半边日轮,空气愈发沉闷,几乎要凝固了,树叶一动不动。 另一个男生热得满头大汗:“这破天气,快下场雨给老天爷降降火吧。” 他这话把几个孩子逗笑了,除却糟糕的天气,大家的心情其实还算不错。 回到福利院,保育员问他们这几个孩子表现怎么样。女生笑了下,说还可以。 虽然有个小孩想“敲诈”她。 她没忘记先前答应的话,出门去买西瓜,叫几个同伴一起帮忙搬。西瓜带到院里的时候,孩子们都十分惊喜,保育员拿来刀切成数份,学生们也跟着小孩吃了起来。 “学长,你不来一块?”她问那位静坐在角落里的男生。 季不寄摁息屏幕,仰面道:“我肠胃不好,就不吃了。” 明明是酷暑难耐的时节,他却未流一滴汗,面色冷白。乌发蓬松地垂落着,半晌,在他起身时晃了下:“不好意思,我今晚上有事,先走了。” “没事你走吧,这边也没其他事情了。” 他朝众人挥了挥手,迈着步子离开了。 女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小声问她的朋友:“你觉得传言是真的吗?” 短暂相处下来,她对系里这位臭名昭著的季学长看法有所改观,不禁开始怀疑论坛那些帖子的真实性。 “起初我还觉得是真的,现在不大敢信了。”文静女生捏着凉嗖嗖的西瓜皮道:“他不像是会跟别人搞在床上的人,准确来说,根本不像是个有生理欲望的。” 她连连点头:“对对我也觉得,他有一种特别的……寡妇气质。” 季不寄并不知道自己在学妹心中已然成为了寡妇,他正坐在一趟去往湖西区的公交车上,轮子压过坎坷不平的土路,震得身子摇摇晃晃。 从这里出发去湖西公园大约一个半小时,路程行驶到一半,天色大变,滂滂沱沱地落起了雨。 这雨直至他换乘了两站,抵达公园时仍旧下着。季不寄没带伞,他头上有一顶帽子,恰好能遮住一小片区域的雨水。 鞋踩公园泥泞湿软的土地,季不寄循着指示走,傍晚时分一场简易的追悼会刚刚结束,他察觉到手机在振动,走近追悼会现场的时候又停歇了。 场内陆陆续续有穿黑衣的人走出,有一小部分季不寄认识,但绝大多数人他都没有印象,也许是时恩赐后来几年交到的朋友。 季不寄觉得这个时间再进去里边不太合适,遂目光转了一圈,在周匝找了座亭子躲雨。 他不习惯人多的地方,总感觉从头到脚爬满了不自在。自追悼会出来的人接连不断,路过亭子总会打量里边的人一眼,季不寄开始腹诽时恩赐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简易的追悼会也变得不再“简易”。 几年前,那个鲜活的时恩赐周围同样簇拥着许多人。跟他不熟悉的人会认为他乖张肆意,有少爷脾气,而接触过后,人们往往会折服于他那颗八面玲珑心。 他和时恩赐在学校的受欢迎程度简直如云泥之差。升入高中之后,他曾有过长达一个月不开口说话的记录,新来的班主任以为他是需要照顾的特殊群体,特意将他移至前排,同他们班的大明星时恩赐坐一桌。 课间,季不寄一趟又一趟地搬运沉重的书籍资料,心下决意要重拾言语技能,以免再被人认成哑巴。 他把同桌时恩赐当作模仿对象,休息时间竖起耳朵偷听他同他人的每一句交谈,并轻声重复他吐出的每一句话,试图用备战中考时的架势学习时恩赐。 时恩赐在跟体委聊天,体委邀请道:“一会儿放学一块去打球?” 时恩赐拒绝:“不要,我要回去打游戏。” 季不寄用书本挡着嘴巴,悄声复读道:“打游戏。” “天天打游戏,你爸妈不管你?”体委问。 “上边盖本书,他们发现不了。”时恩赐丝毫没有重高学生的自觉:“今晚得上线肝新活动。” 季不寄重复道:“新活动。” 时恩赐顿了下,忽道:“学人精?” 旁边那人依旧是毫无波澜地念:“学人精。” 时恩赐抽走学人精同桌的书本,俯身去瞧他:“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季不寄上身后倾了些,拉开距离,喃喃道:“我也以为时家的大少爷会有家教。” “你……”时恩赐一时失语。 面前那人倏然抬头,眸光如黑曜石似的泛着光:“我对你说长句了。” 时恩赐后来才知晓,他几乎失去了对生人说话的能力。年少的时恩赐没问过他经历过什么,仅仅是从那以后开始刻意引导他多说话,重新捡回离家出走的表达能力。 时恩赐尝试过很多次把他带到自己的亲友团里,然而他不喜欢热闹的环境,时恩赐就时常拒绝其他朋友的邀约,腾出时间给他。 不过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反倒不会有过多交谈,时恩赐常常埋着脑袋玩手机,不是打游戏便是在暗戳戳地敲字。季不寄猜他应该是在同其他朋友聊天,因为他那时不会让自己看他的手机屏幕,兴许是怕他不虞。 但他并非霸道刁蛮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去妒忌时恩赐跟那群朋友的亲密关系,也不念想自己在他心中得到过多少偏爱。 呆滞且顽固的雨搅乱了公园的池水,乒乓敲打着头上的亭顶,听着这闹人的动静,季不寄宛如被灌满了一脑袋雨水,反应钝钝的,被女子拍了下肩膀才收拢心神。 “你不进去?”蒋木问他。 她不了解两人之间的纠葛,自是不理解为何昔日形影不离的俩小孩闹起了别扭。 季不寄略无血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都结束了,我进去做什么?” 旁人皆献花献礼,带些死者生前喜欢的小玩意,亦或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信件。他倒好,两手空空地搁葬礼门口罚站,浑身湿漉漉的,淋得像个水鬼。 “你连把伞都不带。老远看,我还以为是逝者复生了呢。”蒋木轻叹一口气:“时恩赐知道了该怎么念叨你。” 季不寄面无表情地扣上帽子,一如既往的淡然静默。 蒋木递给他一样东西,他下意识接过,打开密封袋发现是一部碎屏的手机。 那是时恩赐的手机,季不寄前几天刚在新闻配图上见过,曾静静地浸泡在他的血泊中。 “他设密码了,我拿着手机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他的生日和姓名拼音首字母也试过了。”蒋木不抱希望,却还是道:“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解开。” 对于现代人而言,死者手机上的信息同样也是留给亲友的一重念想。季不寄摩挲着破碎的屏幕,盯着开机后的六位密码出神。 时恩赐手机里会藏着秘密吗?还是和当下许多年轻人一样,藏着不愿被得知的浏览记录? 密码会是什么呢? 电光火石间,季不寄的脑海中乍然闪过一个答案。 他抬起手指。 “这次失败就要锁机八小时了。” 蒋木骤然道。 季不寄的手指停滞在半空中,屏幕上落下一点水滴,敲下第一位数。俄而,他将那一位数删除,手机还给了蒋木:“我和他都四年没见过了,不瞎猜了。” 蒋木耸耸肩,倒也不再劝,临走前最后觑了眼他云淡风轻的脸:“你的胆子还不如时恩赐。” 她撑起黑伞,走入雨幕中,同那些自葬礼涌出的黑伞汇聚在一起。 季不寄从傍晚站到天黑,公园巡查的老大爷瞅见他,吓了一大跳。白天刚举办过一场葬礼,这大半夜的湖心杵一个黑衣人,是哪来的牛鬼蛇神?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电,白光照去。亭子里那人是一副坐着的姿态,背微微驮着,低头玩手机时,五彩斑斓的光映出个大花脸,电子音乐饶有节奏地响个不停。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做什么?” 隔着一段石板路,他对那牛鬼蛇神问道。 对方的视线自屏幕移开,抬起头来,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阴影勾勒出尖尖的下巴:“我在打游戏。” 他诚实的回答像是一句废话,老大爷又不是真想调查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这话是赶人的意思。 “到闭园时间啦,快回去吧。”大爷催促道。 那人轻轻道:“我回不去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年轻人的双眼,他的话语凉凉的,似是在死寂的湖底浸了一夜。阴冷的风吹动他的发丝,远处树影摇曳,隐隐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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