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秦惟宁干净利落地搬出鲁迅来回敬。 许静则缓慢咽下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惟宁的笔尖在两个选项间悬停了几秒,他忘记刚才的听力里对租客的要求到底是“要保持友好”还是“要保持干净”了。 秦惟宁暂时没有转走到理科班,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理科班,班级管理都不会像二十班一样松散,在二十班,他可以不完成任何作业,请假早退都很容易。 他在理科班就没办法这样,他做不到对那些题目不加理会。他能写出卷子上每一道题的答案,但这些题目在他心里都统统是“无解”。 无解等于没有意义。没有结果,就是没有意义。 秦惟宁起初以为自己无法做到与许静则同处一室,他庆幸许静则先一步搬走,至少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可以让他缓慢适应。 按道理讲,许天做的恶事不代表是许静则做的,可是许静则身上的所有都来源于许天:许静则穿着的娇贵材质只能干洗的衣服,限量款鞋,拿钱换到的别人对他的喜欢,再到他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 秦惟宁没有办法做到把许静则和许天割裂开来,因为他父亲秦源还在监狱,他与物理拔尖班提前招生失之交臂,而许天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秦惟宁做不到圣人般的不迁怒,他对许静则没有直接的仇恨,只是厌恶。 二十班的人数是双数,秦惟宁和许静则却都落单。 张鲤没有对许静则的单人单桌发表看法,王主任也没有再找许静则上讲台去做数学题。 这让秦惟宁有些失望。但他始终不肯解释这失望出现的原因。 开学的第一次月考很快来临,由于高三年级要进行全省模拟统考,学校安排高二在月考后去给高三打扫考场,打扫后就可以提前放学,晚自习取消。 对于朝七晚九的高二学生而言,多出这么几个小时的空闲假期也已然是“大赦天下”般的恩遇,更何况第二天还是周日,本该哀鸿遍野的月考竟考出了点喜气洋洋的意思。 考最后一科文综时秦惟宁第一个交卷离场,他没有沾上任何喜气,自从上次张鲤找他谈话以来,秦惟宁就没再上过晚自习。 交卷铃声一响,卷子从后至前依次传递。 许静则的考试座位在秦惟宁后面,他眼睁睁看着秦惟宁涂完了选择题便潇洒交卷走人,许静则只好起身去收这一排的卷子再交给监考老师。 交卷完毕后,满屋子充斥着不安分的空气。监考老师清点试卷数后离场,许静则即刻登台:“咱们五人一组,提高效率,争取在七点前打扫完。” “扫完咱们就出发,给许班庆祝生日去——家里盘问得严的可以先行退场了啊,别走漏风声,想来的同学呢,许班和我一定做好护花使者,给大家平安护送回家!”王胖子立刻补充:“七点半,校门口,准时出发!” 二十班一众女生前半小时还像勤恳打扫任劳任怨的灰姑娘,七点半的钟声一响,立刻脱下小白菜般灰头土脸的校服,扮回青春洋溢少女本色,一群人挤进数辆出租车,浩浩荡荡朝着“安琪私人会所”开去。 北城有一条云集了各色KTV、台球厅和商务宴请酒楼的商业街,此街得名“不夜城”。 “安琪私人会所”则是不夜城中的天字第一号,今年甫一开业就占尽风头,更不屑与寻常KTV为伍,招牌上也不说主营业务是什么,只写“私人会所”四字,意为不是谁都能往里进的。 但其实说穿了还是故弄玄虚,本质上这地方也只是酒吧、KTV、台球厅等地的集合体,这一个地方算是把家长不让去的禁地都给占了全;此地虽名叫天使安琪,暗地里估计七宗罪样样都有。 不过许静则心里有数,安琪私人会所的经理心里也有数,经理接到许天打来的电话时就知道是一群小崽子学习之余来闹一闹,给他们让出了个最大的包厢,让他们当KTV唱唱歌发发疯就得了,只上了几个大果盘和一大盘香蕉船冰淇淋,明摆着把他们当儿童哄,连啤酒都没敢给,许静则也没开口要: 这么多学生,除了他和王胖子还都是女生,彼此都不知道酒量深浅,年轻还爱逞能,被家长发现喝酒事小,要喝多了真出了什么事故才是事大。 本来许静则的生日也不是今天。高中假期太少,过个生日都得闪转腾挪,许静则其实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找个由头大家出来放松而已。许静则此人,有时很有一点“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奉献味道。 呼啦啦一群女生里仅夹着许静则与王胖子两片绿叶,这一群人刚进门就惹来许多目光。许静则手肘碰一碰王胖子:“你也留意点,一会散场了咱们两个把她们都送回家再走。” “这还用许总吩咐?”王胖子道:“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那得多宽的门缝能把你看扁了。”许静则又损道。 私人会所的经理苏姐专程出来接待,许静则一改平常调笑样貌,此时又换了副待人接物的样子,对经理殷勤的马屁回以平常一笑,最后还没忘说句麻烦辛苦,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经理:“我们也没点酒水,还占了你们这么大一个包厢,你就按正常点酒水的价钱来算吧。” 经理苏姐的马屁立刻更加真心实意。 最后终于包厢门一关,许静则往沙发上一倒,手一挥:“点歌!” 满屋子女生欢呼着把待播歌单塞了个满,起哄把麦克风递给许静则:“寿星唱,寿星唱!” 许静则的借口从“蛋糕还没到,等切蛋糕的时候我再唱”换到“不知道该唱什么歌你们先唱让我找找灵感”。 王胖子先行看出许静则没唱歌的心情,打岔道:“哎哎诸位,我来替许班唱”,只换来一众嘘声。 许静则见实在推脱不过,刚想翻开歌单看点哪一首比较好,包厢里却突然响起iPhone手机的经典来电铃声,何舒蕾拿起玻璃茶几上的手机递给许静则:“老许,你的电话。” 许静则扫了眼来电显示,对大家一鞠躬:“抱歉,这是本次活动的赞助商来电,我必须得接,先失陪了。” 许静则关上包厢隔音玻璃门,走到走廊尽头噪音才稍低了点,他用食指抵住左耳,在响铃结束前接了电话:“喂,爸。怎么了?” 许静则没有听到身后另一间包厢的关门声音——秦惟宁穿着服务生制服,拿着酒水托盘从那间包厢里走出来。 秦惟宁再一次地望见了许静则的背影,又迅速反应过来许静则在与谁进行通话。
第13章 秦惟宁稍侧了身体靠住走廊墙壁,侧前方正好有一盆绿植将他身影遮住了大半,他听得很清楚: “爸,嗯,你说。”许静则停了停,背影看去像做了个深呼吸:“不是说好了明天你回家吗?说突然有事是什么意思?” “我妈她连明天的菜单都定好了,她准备了多久你知道吗?我过不过生日无所谓,你至少也该回家看看我妈了吧?你有多久没回来了,你每天忙什么抽一天时间回家都抽不出来?” “什么叫不和我说是为了我好?别把我当小孩糊弄行不行?”许静则有些难以抑制的愤怒,秦惟宁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回复,可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行,咱们都摊开说吧。”许静则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快,好像不想让这句在嘴里停留多久一样:“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家了?你要是有,我就和我妈一起过,不打扰你,等成年了我去找家报纸登报断绝关系,行吧。” “……” 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音调也高了八度,还掺杂了几句辱骂词句。许静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接电话的动作保持了很久,最后沉默着把电话挂了。 秦惟宁发现许静则的肩膀在抖,他意识到许静则在哭。 看到讨厌的人过得很差,秦惟宁理应感到开心,原来安琪私人会所真的有天使存在,肯送他这一份意外之喜。 许静则低声骂了句“我操”。他发现自己没带纸巾出来,他的泪腺又太过发达,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涌,他用手背蹭了几遍也没用。 许静则甚至有些超然地想,要是他的眼泪是石油,那阿美莉卡的战机估计已经起飞了。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这句话又把他逗笑了,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视线模糊,眼睛酸胀。 这么直接回包厢肯定是不行的,许静则只能试图在模糊间辨认卫生间的方向,先去洗把脸冷静冷静。 他一边摸着墙一边朝前走,走廊的灯又暗又乱,黑白格的地毯更犹如迷宫,许静则先迈出一脚,另一脚却没紧跟着触到地板,于是他下一句“我操”就更加真心实意,中气十足。 有人结结实实地拉了他一下,那人的小臂紧贴着许静则的手臂,许静则再触碰到对方隔着西装马甲传递来的体温。 保持着这个动作安静几秒后,对方突然开口:“许静则。” 许静则又是一句“我操”,但这次是在心中。三次同样词语,声调重音不同,意思就大相径庭,这就是中文的玄妙。 “前面包厢是空的,你跟我来。”秦惟宁说。 许静则真应该拒绝,可他似乎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跟着秦惟宁走了。 许静则像触了电一样把手立刻从秦惟宁的手里抽出来,秦惟宁有些疑惑地回望他一眼,说:“你可以扯着我的衣角。” 秦惟宁带他来的包厢是个中包,就在许静则庆生那间的隔壁,还能听见那边摇响铃扯嗓子嚎的声音。 许静则在背对门那侧坐了,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做贼。 隔着茶几,秦惟宁甩过来一包纸巾给他,许静则擦擦眼睛,视野终于恢复高清。 他看见秦惟宁穿着服务生的西式制服,头发抹了些发蜡向后梳去,许静则莫名像提前窥视到了秦惟宁二十几岁的样子,一个成熟冷漠的精英人士。 假如那套西装制服更加合身面料不是化纤,秦惟宁手里也没有拿着酒水托盘的话。 尴尬间许静则率先开口:“你在这打工啊?” 秦惟宁抬起头望了许静则一眼,回答得很平静:“不是。我来做青年志愿者。” 许静则心中刚升起的那句“谢谢”又凭空消失,他很真诚地问:“你不考虑去健身房散打班什么的兼职吗,还能学点保命的本领。” 秦惟宁好像还真的思考了一秒,说:“那万一得罪了客人,不是会被打得更惨。” 许静则点头承认秦惟宁所说有理:“……也是。” 这场景原本应该很窘迫:流眼泪的许静则和在私人会所打工的秦惟宁,似乎都不该被熟人撞见,因为不够体面,不够保有自尊。 可也许正是因为两人都是这样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反而将之前那点敌意冲淡,像彼此分享了不能为天光所见的秘密,反倒滋生出默契。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