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则莫名像被打到了七寸,气焰低了些许。 须知若想在吵架这一种文斗中所向披靡,能妙语连珠自然是制胜的重要一环,但要想所向披靡,还得先一步抢占道德制高点,摆出老子天下第一有理的姿态。恰如王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旦心里把自己摆到“贼”的位置,那就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王胖子在一旁冷眼旁观,见许静则突然处于下风,立刻上前道:“许司令,别听这厮胡言乱语,有本事就去男厕所里打一架!” 秦惟宁一瞥王胖子,再将眼神落回许静则身上:“你不就是想让别人给你当狗?‘狗咬吕洞宾’——你也配?” “……”许静则沉默了。 许静则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存的是这种心思。 “你他妈说谁呢你!”王胖子先一步回过味儿来,一拳头挥了上去。 语文老师此时刚喝完一缸茶水,有些尿急。去厕所的途中突然想起该视察一下二十班这群猴崽子们排练得如何了,沿着走廊走到排练教室后门,踮起脚查看: 语文老师颇欣慰地想,嗯,好像是演到工人代表鲁大海上门怒斥周朴园,和周朴园之子周萍打到一起的这段了——别说,还演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我操,你下手够狠的啊你!”王胖子捂着肚子怒道。 语文老师这才反应过味儿来:原来并不是在排练。 语文老师破门而入时,王胖子已然半躺在地上。 五分钟后,秦惟宁、许静则、王俊男三人,行至教师办公室报道。另外陪同的还有班长何舒蕾,语文课代表李婷婷。 许静则一手拖着作半死状的王胖子,另一手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让何舒蕾系在腰间遮住半湿的校服裤子,何舒蕾叹了口气:“老许,你真是……” 语文课代表李婷婷抓住许静则的毛衣后摆,哭丧着脸问:“两位班长,你说我该怎么说嘛?” 秦惟宁身边没有许静则那样热闹,他把两只手揣进校服口袋,和前面那四个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许静则此时才转过头来用余光快速地瞥了秦惟宁一眼,嘴角微撇又迅速将头转回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快速交汇,再都迅速地移开。 秦惟宁心想:是怕我中途跑了吗? 许静则今天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羊毛毛衣,把何舒蕾扯到身后时他卷起毛衣袖口,露出半截微显肌肉线条的小臂。午间的阳光照在那半截小臂上,小臂就像近乎透明的白。 许静则的毛衣胸口处缝着一个小小的熊猫头,许静则并不像熊猫那样圆滚滚的,但他就像熊猫那样看起来无害。 许静则的眼珠颜色比黑色稍浅,长睫毛有时会成为许静则的困扰,因为笑起来时会半遮住他的视线。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一道微弯的纹路,这些要素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天然无公害又讨人喜欢的许静则。 然而这样的许静则会把女同学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又会把在倒在地上打滚的胖跟班一把扯起来,还会冲上来给秦惟宁一拳。 也许就像他的父亲许天一样,许静则也很擅长伪装。擅长用自己最不缺少的东西来收买人心,随便对人施以小恩小惠就能换来许多拥趸。 这世上清醒的人总是很少,秦惟宁是不肯麻痹地随波逐流的那一个。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把戏:把人拥有的尽数拿走后再扔回一根沾着少许肉渣的骨头,就要别人趴下来感恩戴德地跟在对方身边汪汪叫。 许天不可能伪装得毫无破绽,他的儿子许静则也一样。秦惟宁坚信着这一点,就像他还对世间的公允之道存在着一点残存的信念。 在教师办公室里,何舒蕾终于能说清楚了事情原委,也终于有人肯停下来听她说话了:那杯奶茶杯壁上结了许多水珠,她一时没拿住,不慎将奶茶跌落在地,她刚要和秦惟宁道歉,许静则就冲了上来。 所以这件事其实算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老师,你知道的,许静则一直都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可能就是一时情急,而且也是我没说清楚,这件事其实也有我的责任。”何舒蕾解释道。 秦惟宁、许静则、王胖子三人于张鲤面前“一”字形站成一排,站成了个手机信号形状,默然无言。 只想好好上班按时下班的班主任张鲤又顿觉头疼。 起因确实是个误会,先张口的是许静则,先动手的是王胖子,结果被打得最惨的是王胖子,一脸愤怒的是许静则。 ——秦惟宁在此事之中看起来分外无辜,此时也依旧表情平静,一副“随老师处理”的样子,张鲤却知道要是没他也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事故。 许静则知道学校里打架的处罚原则向来是骂人怎么骂都可以,一旦升级到动手那就变了质,不管哪方有错,先动手的那个总是最不占理。 张鲤看了许静则一眼,许静则立刻正了神色,一派正气凛然地说:“张老师,事情的确是我和王同学有错在先,您看要不这样,我带王同学去医院做检查,有什么问题我负责出钱,他家长要是来学校也我跟您一起去。回来后我和王同学各写两千字检查,行不行?” 张鲤看向秦惟宁,秦惟宁依然面无表情地不答话。 “——但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给他道歉。”许静则补充道。 当然不需要道歉,因为许静则又不缺钱。用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又何必要搭上自尊呢?秦惟宁心想。 于是他没有控制好表情,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许静则攥紧了拳头,王胖子即刻“哎哟”出声捂住了肚子:“张老师,好疼啊,我看我还是先去医院吧……” “行了,你们先去医院。何舒蕾,李婷婷,你们两个回去上课。……秦惟宁,你留下来。”张鲤迅速借坡下驴,对这桩糊涂案作结。 王胖子柔弱无骨般半靠在许静则身上,许静则与何舒蕾伛偻提携地把他拽出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何舒蕾满面担忧地问要不要她也陪着一起去,许静则摆手说不用,到时候撩开衣服检查也不太方便,何舒蕾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行过楼梯拐角,王胖子还欲“哎哟哎哟”,被许静则敲了一个爆栗:“还在这装。” 王胖子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满血复活,眼神炯炯:“许总,你说要不要讹秦惟宁那厮一笔,给他个教训?” “你以为他没看出来你是装的?”许静则反问。 “我以为我演技挺好的啊。” 许静则懒得和王胖子解释,王胖子一出拳秦惟宁就躲开了,反手回击落在王胖子后腰,这厮非要捂着肚子,两人战斗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这事儿你先动手的,我们不占理,去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你没事。而且,你忘了,他就是因为打架斗殴才转来的,闹大了你想怎么办?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他吧,咱们真写检查?那家伙的嘴可真够毒的,被人揍真是不奇怪。” “写个屁。”许静则到道边拦了辆出租车,先把王胖子推了进去:“先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事你就看病,没事儿的话咱们——” “去哪儿啊?” “去网吧打游戏去,我请。”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从许静则舌尖滚了一滚,他靠着出租车后座,突然想问王胖子:我是这样的吗? 许静则自认没有那种侮辱别人人格的心思,但他也想问,你们也会觉得是被我收买来的? 难道我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感觉吗? 许静则到底还是没有问,因为他只是想了一想,都觉得这个问题真他妈的矫情。他有钱碍不着谁,爱给谁花就给谁花随他高兴,钱又不是他偷来的抢来的。 但许静则一想到秦惟宁的那个眼神,还是空落落地觉得难受。 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呢?也许是因为那杯溅到地上,散落一地的奶茶。它最后的结局是被拖布擦干,被扫帚扫进垃圾堆。 但它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被人拿着喝掉。被许静则也好,被秦惟宁也好,还是被别的什么人也好,它应该是带着这样的使命被制作出来的吧? 这世上哪儿会有一杯奶茶是怀着“被扫进垃圾堆”的使命呢?它会被它的奶茶同僚们看不起,连它自己也会躺在垃圾堆里,抱着自己的空杯子难过得想哭吧? 许静则想,秦惟宁大概率不会知道那杯奶茶原本是许静则留给自己的。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这毫无用处。 真是一杯失败的奶茶。 “秦惟宁,是这样。”张鲤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对面前的秦惟宁说:“王主任又找我聊了聊,你可能是有一些别的什么想法,所以不想去加强班十九班。王主任说,如果你想去其他理科班也是可以的,哪个班都行,其他普通班进度是慢一点,但没准更符合你的想法。 张鲤隔着镜片看秦惟宁,忽然说:“说实话,你就是让我回去读三年,我理科也考不到像你那样高的分。老师们只是比你多活了十多年,拿多活的这十多年阅历去抵智商,说我们的决策就比你正确,这也不公平,对吧? “但是日子是给自己过的。虽然你因为家里的事情,没能去上Z大的拔尖班招生,但是你离高考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想冲一冲其他更好的学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你再想想呢?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和老师们说,老师会尽力帮你的,好吗?” 秦惟宁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好,我再想想”。 秦惟宁走出教师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站在走廊里掏出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加上一条短信: “我们这最近缺人,明天起你能不能来?能来就给我回个话,工资比之前和你说的再调高一点,小费还是都归你。”发件人:苏姐。
第12章 许静则和秦惟宁的同桌生活结束了,导火索也许可以归咎到那杯奶茶上,在许静则与秦惟宁的战争史中将之称为“一杯奶茶引发的血案”。 但许静则和秦惟宁都很清楚,就算没有那杯奶茶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秦惟宁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班级里气氛的变化,尽管最后是许静则和王胖子二人写了检查,班里的人却都很有默契地与秦惟宁保持了距离。 次日早自习前,许静则从隔壁空教室里挪了一张桌子过来,安置到窗边那排的末尾,又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走。 许静则收拾东西时,秦惟宁戴着耳机在听英语听力。听力里远隔大洋彼岸的美国友人正将自己闲置的房屋出租,面试前来寻租的租客。 临走前,许静则拎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是我误会你了。”他停了停,接着平静道:“——老张劝你转班,你还是转吧。你也没把自己当我们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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