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冲说,“我还真没兴趣。” 或许温情款款,或许浪漫深情,或许激烈碰撞,都是读者的事。 他在乎兰瑄,但不喜欢这种生活。订婚和接受采访,这已经是最温和最轻微的限制,但他不想接受。 这种“不想”令他自己都惊讶,有过完全自由的生活,就连一点点束缚都不愿接受。 他躺在沙发上,兰瑄坐在他身边,摸他的头发,开颅手术后长出的短发已经是他习惯的长度。 霍冲握住他的手,认真珍惜地握着,嘴上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跟采访说的?” 兰瑄让他靠上自己大腿,纵容地说,“嗯,说我的未婚夫孕期不适,这几天都状态不好。” 连他的离开和寡言一起解释。霍冲闭眼问,“所以你摸我肚子?” 从订婚到采访,兰瑄在人前有意轻碰他小腹,手掌张开,虚拢在上面,好像里面真有货似的。 兰瑄一笑,“我总不能摸自己的。” 霍冲仍闭着眼,把脸贴在他小腹上,紧紧抱着他。兰瑄几乎是惊讶地反抱,听见霍冲低沉地说,“很难受吗?” 他看见兰瑄呕吐、食欲不振、失眠,还要装作没事。 兰瑄轻轻拍他的背,温柔地说,“只要我的未婚夫在就很好。” 霍冲隔着衣服吻他的小腹,把手按了上去。 次日早,兰瑄状态还可以,去开会。霍冲开车出门,满城闲逛。 他开兰瑄的敞篷跑车,戴着墨镜,几圈之后不再有兴趣,把钥匙交给代客停车的男侍,没有进酒店,反而在街头漫无目的走着,走进一家消费不高的街角咖啡屋。 这种地方喧喧闹闹,玻璃柜里有香蕉巧克力蛋糕和可颂,大学生在这里做作业。 排队买咖啡,一位小姐气喘吁吁冲进门,“霍先生,为什么你会回来?” 她说,“也许你不记得我——” 霍冲打断她,“我记得,昨晚。” 在询问各式问题的记者里,在镁光灯和快门声里,她叫道,“霍先生,为什么你会回来?” 记者小姐飞快地说,“六年前,《XXXXX》采访你的时候我在。后来你走了,我是说,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也离开了那个世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霍冲排队已经排到,收银员用一种荒诞的表情看着这一幕。霍冲向收银员打了个手势,指记者小姐,“双倍美式,她付。” 然后找个地方坐下。 不多时,记者小姐端着两杯咖啡走来,审慎地打量霍冲,“如果我没记错,你怀孕了。” “我可以喝咖啡。” 她皱起眉头,递出写着她名字的那杯颜色浅的,“你喝这个,去咖啡因豆奶拿铁。” 随后去给那杯双倍美式拼命加免费牛奶。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喝着自制咖啡牛奶,“你放心,不会写成报道。” “你在那家杂志社工作?” “你没听过的娱乐杂志。”她自嘲地说,“那一次你的采访让我想到自由,于是我从正经财经杂志辞职,结了婚……后来又离婚,再找工作,工作已经不好找了。” 最终在一份她都不怎么看得上的娱乐杂志谋生。 “你可以拿到一个专访。我的独家专访。” 记者小姐诧异地挑起眉毛,“因为我替你买了一杯七美元的去咖啡因豆奶拿铁?” “因为你问了对的问题。”霍冲看表,“我只有一个小时。昨晚我叫公关部去找你了,可见他们效率低下。” 记者小姐问,“正确的问题是指‘你为什么回来’?你想让所有人知道你回来的理由?” “不。”霍冲端起那杯很清新的豆奶拿铁,却没有喝,“这是正确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五、 六年前。 大厦高层,年轻的见习生记者小姐端茶倒水,目睹一场采访。 “你很年轻就很成功。”采访者说。 “短暂的成功。”采访对象突然说。 “你的意思是,你的事业才刚起步?” “不。”被采访者是个三十岁的华裔男人,和大多数华裔不同,他身上没有那些内向和腼腆,“我的意思是,这种成功必须短暂。” 他俯瞰玻璃,神情里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什么叫成功?三十岁前,出入这种大楼上班,在大众看来算成功。对你们这样的杂志而言,三十岁前要在这种大楼有一间足够大的落地窗办公室才叫成功。我站在这里往下看,就像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权力。但我只能短暂的占有这种权力,因为随时能从这种权力里抽身,你才是这种权力的主人;想长期占有权力,已经无法放手,就会沦为权力的奴隶。所以这种成功和权力都必须短暂。” 他当时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厌烦那个金钱堆积的世界,不愿再前进一步,成为那个世界光鲜亮丽奢侈的奴隶。 实习生小姐在那一刻像被重棒打下。她明确意识到这个人会离开,会挣脱现在包围他的一切。她作为旁观者,竟为此涨红脸感到激动。 但六年后,霍冲回来了。 她说,“我没想到会看见你回来,而且,是以,这种身份。” 从叛逆者到董事长的未婚夫。从叛将到某种意义上“嫁入豪门”。 霍冲说,“可耻吧。” “……我不会用这么激烈的词。” “没有区别。在大众看来,我的做法无非是清高一阵还是爱慕富贵。叛逆一阵还是顺从这个世界的法则。比起被形容‘矫揉造作’,不如说我‘可耻’。” “你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你在意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记者小姐说。 “是。” “不是因为,”她看向霍冲的小腹,“孩子?” “不是。” 她点头,看着自己手边如果自己没拦,霍冲早就喝下的特浓咖啡。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会回来吗?” 霍冲沉默,然后很嘲讽地说,“会。” 他在墨西哥考虑和兰瑄之间的事,时日过去,一天比一天明白他会回来。只是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他不会回来那么久。 “不会订婚?” “会做爱,约炮,上床。约好下一次做爱约炮上床的时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可能每年会陪他一两个月。” 他们想要的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兰瑄最初就表达得很清楚,他不可能陪霍冲过他想要的生活,于是想要相处,只能是霍冲回来,陪他。 如果没有孩子,每年一两个月。有这个孩子,时间会上升,在霍冲的认知里,陪伴孩子是家长的义务。 “那么你是否认为,这个孩子……是一种留下你的手段。” “你要是想问我这个孩子是不是他设计的,我的答案是不。我认为这是个意外,当然,他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计划好怎么利用这个意外。” “如果没有开颅手术,你认为你和兰先生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霍冲耸肩,“最初重逢我已经有了预感,我们互相打招呼,刻意若无其事。因为想避开那种吸引力。和你们想象的不同,不需要生命攸关的大事,只要再次重逢,我们就会被彼此吸引,走到这条轨道上。” “你说吸引,我听出身体的吸引,头脑的吸引,这种吸引对你而言是爱吗?” “在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在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在山顶开的度假疗养机构,有一天下午,我在比较远的长廊上的躺椅里睡着,醒得太晚,天已经黑了。周围没有灯,别人看得清路,但我眼睛已经出了问题,肿瘤压迫视神经,白天和灯光下还好,微弱的光下和盲人没有区别。” 记者小姐听他说,他喝了口豆奶拿铁,皱眉放下纸杯。 “他来找我,可能是远远看见我一直坐着。他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说等死。——实话,不做手术等着变瞎,做手术又可能死。然后他坐下,说,要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霍冲居然短促地笑,“我问我自己愿意吗,我很愿意。死在手术台上,我希望他在旁边。” 这是关于爱不爱的回答。 记者小姐陷入沉默。 她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自由,无拘无束,真正抛弃了那个世界的自由。因为她做不到,反而更加向往。作为一个平凡人,她希望看见不平凡的人能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辈子不再回来。但彻底得到过自由的人才六年就回来了。 旁观者的美梦彻底破碎。 片刻后,她摇头笑笑,“我十几岁的时候,很讨厌一部电影。戴安·基顿放弃了基努·里维斯,选了个老头。”她轻轻念那部电影的名称,直译过来,是,“某些事总要放弃。” 霍冲微哂,没告诉她,这部电影的中文译名更叫人丧气:《爱是妥协》。 与此同时,兰瑄刚刚回到家,家庭医生在为他量血压血糖,注射维生素B6。 血压正常,医生说,“我很困扰,霍先生这几天一直告诉我你的呕吐反应很频繁。但是注射了维生素B6,也服用了止吐药,你的呕吐反应应该被显著降低了。” 兰瑄一笑,“在某些时刻,我表现得夸张了一些。” 医生了然地抬高眉毛。 临走前他看着果盘问,“你突然喜欢吃石榴?” “这个问题与我的健康有关?” “不,只是好奇。”医生说,“最近每一次你桌上的果盘里都有石榴。我以为是孕期口味转变。” 兰瑄拿了一颗,“不是为我准备的。” 医生就撇嘴,以为是他的未婚夫喜欢。 医生走后,兰瑄从佣人那里要来小刀,洗干净手,亲手剖开石榴,捡出石榴籽。 霍冲上楼就看见他在做这个,颇为讶然,兰瑄向他推出那个装石榴籽的瓷碟,“吃吗?” 霍冲确认那是普通软籽石榴,坐下不客气地抓了一把。 他说,“婚礼请柬告诉公关部给我留一张,发给《xxxx》。” 兰瑄问,“娱乐杂志?” 霍冲直白地说,“他们的一位记者小姐很有趣。我期待看见她的报道。” 兰瑄答应,扯餐巾擦手。 霍冲突然表情复杂,放下那碟石榴籽,“最近喜欢吃这个,你不会还指望多子多福吧?” 兰瑄微笑起来,意味深长,“放心,我不会对你有多子这类不切实际的要求。” 霍冲没有想起,或者根本不认为类似。 希腊神话里有关于石榴的一则。 冥王驾着战车,从人间抢来王后。 王后知道食用冥间的食物就再也回不去,没有进食。唯一的例外是石榴。冥王同意让她回到人间,但诱惑她吃下几粒石榴籽,一粒代表一个月。 从此后每年她都要从人间返回冥王身边,停留够月份才能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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