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政宁不置可否,适时地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区域:“你呢,怎么想到要养狗的?” 庄明玘朝silver招了招手,雪白蓬松的萨摩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灵活地扑到他腿边撒娇。他揉狗的动作带着主人特有的大开大合,毛量惊人的silver被他搓得五官乱飞,依然脾气超级好地仰着脸任他揉圆搓扁:“我遇见silver的时候,它也还是只小狗,住在伦敦街头的垃圾堆里,毛是灰色的,一点都不可爱,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只大老鼠。” 下着雨的伦敦是一块冰冷的、雾蒙蒙的烟灰色水晶,街上行人举着伞匆匆走过,雨声车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变成一种轻噪的背景音。他在肮脏背光的巷子里吐得天昏地暗,完全绞空的胃里却只能挤出一点酸水。生理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绝望将灵魂挤出了躯壳,只能孤伶伶地漂浮在高空,俯瞰着这个犹如濒死虫豸一般的狼狈男人。 雨水浇得面部神经失去知觉,耳边全是鼓膜充血的嗡鸣,恍惚中庄明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裤脚,低头一看,是一团木瓜那么大的灰黑色不明生物。 他的第一反应——真应该感谢上天他居然还有反应——是该不会世界末日终于降临,变异从老鼠当街咬人开始,随后他抬脚将那玩意儿往外拨了拨,不明生物被他拨得四脚朝天,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仰起头朝他奶声奶气地“嗷嗷”了两声。 是狗啊。 庄明玘紧悬的心放松下来,情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岔略有缓和,他伸进风衣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块锡纸包的巧克力,随手拆了半截丢给流浪狗。 小狗好奇地凑过去低头嗅闻,庄明玘随手将掩着嘴的手帕丢开,透过水雾模糊的眼睫注视着它的动作,浆糊一样的脑子后知后觉地转动起来,突然想到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冷知识——狗好像不能吃巧克力,会死。 他心里一突,赶紧蹲下身去狗嘴里扒拉还没来得及舔的半块巧克力,甩手将它远远地抛到了巷子深处。这一串动作实在有点难为他此刻虚弱得仿佛纸糊的身子骨,庄明玘眼前黑了一阵,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还单手按着狗的脑袋。 倘若这是常年流浪街头的恶狗,庄明玘这么操作就是邀请它在自己手上开饭,但万幸他遇见的是一只连叫都不怎么会叫的小奶狗,被抢了吃的也只会无助地嘤嘤两声,黑眼睛里蒙着一层委屈的水光,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再蓬松可爱的生物被水浇了也会变成大眼外星怪兽,遑论一只本来就不可爱的小脏狗,但庄明玘一下子被它这个动作冻在了原地。 那触感温热、真实而轻微,却不亚于蝴蝶振翅掀起太平洋上的风暴,那是不会引起他应激的、来自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的触碰。 沉重地压在命运之上,名为“不可触碰”的诅咒,似乎被这只从天而降的生灵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犹如奇迹。 冰冷的灰色水晶轰然破碎,悬浮在半空的灵魂呼啸着回归躯壳,长久失灵的感官拼命抓住这世上一切声色味触,填满了他空荡荡的漏风胸膛。 “可以跟我走吗?” 被人群放逐的游魂摊开苍白的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认真地对小狗发问:“我们一起走吧,好吗?” 小狗不明所以,抽动着鼻子绕着他的手转圈。庄明玘一把捞起它,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脚步虚浮而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巷口的一线天光。 关于自己的部分他没有提及太多,庄明玘在晴朗干爽的阳光下轻抚狗头,感慨道:“一开始我以为它是博美或者银狐之类的小型犬,但宠物医生说它是萨摩耶,以后会长得很大。”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长越大,从两根手指就能拎起来,到两只手才能扛起来……” 大棉花团突然疯狂甩头,细白狗毛如风吹蒲公英,在清透日光中纷纷而落,两人同时:“阿嚏!” “噗!” “哈哈……” 他们同时放松了肩膀,倚进了藤编圈椅深处。无法宣之于口又无法释怀的苦痛、曾经茕茕独行的孤寂岁月……过往经历刻下的伤痛永远无法彻底消除,但幸运的话,他们偶尔也会在人生的某一刻感到治愈。 他们就是靠着这些砂糖一样细碎的瞬间,才能勉强咽下生活这杯苦水,而不是被它彻底淹没。 沈政宁不期然地想起叶桐生——在逝水中沉浮的灵魂,对他来说是解脱吗? “你加过叶桐生的微信吗?” “嗯?”庄明玘轻微茫然一瞬,“没有,怎么了?”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但我并不是出于八卦看乐子的心态,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道歉。”沈政宁说,“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叶桐生自杀这件事?” 确实有那么一刹那,在叶桐生葬礼上被激发的戾气再度凶狠地掠过他心头,但他旋即意识到这股邪火并不该冲着沈政宁发泄,好奇心是无辜的,而他们也还没有熟到能剖心相对、把阴暗面合盘托出的程度。 猫又跳回了衣柜上。明明谁也没有动,彼此间却忽然拉开了距离,庄明玘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政宁翻转手机,将屏幕对着他:“你看过他这条朋友圈吗?” 日光下庄明玘的瞳仁浅得发亮,有种无机质一样的冰凉清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就连沈政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他此刻的心情:“这是叶桐生发的?” 沈政宁:“准确的说,是叶桐生这个账号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就在他去世的当晚。” 庄明玘抬眸与他对视数秒:“你想问我,他在向谁说对不起?” 事实证明他完全读得懂沈政宁九曲十八弯的暗示,大部分时间只是故意装听不见。 沈政宁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庄明玘却依旧没有正面作答:“警察把这条消息当成了证据?” “是。”沈政宁说,“他的家庭关系紧张,有抑郁症病史,在离世前发布疑似遗言的消息,这些线索串连成因果线,推导出了他自杀的结论。” “你和警察是合作关系?”庄明玘问,“还是说你和叶桐生有特别的关系,才对这件案子这么上心?” “很遗憾,都不是。”沈政宁相当耐心地回答了他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题,“我和叶桐生只是普通同事,谈不上什么交情,勉勉强强算是个参与询问的证人;至于警方办案,我当然无权干涉,坦白来讲,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所以设法从各种渠道了解一些信息。没有官方参与,只是个人行为而已。” 庄明玘在“多管闲事”和“吃饱撑的”之间,选择了比较客气的说法:“你很有做侦探的潜质。” 沈政宁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你不了解他的过去,和他不是朋友,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只是因为‘逻辑不通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会调动起自己的嗅觉,做出追查的行动,甚至处心积虑地来试探我这个知情人。”庄明玘不客气地评价道,“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福尔摩斯,那这应该不算夸奖。” “我不喜欢被叫‘福尔摩斯’是因为我离福尔摩斯有十万八千里,过度夸张等于讽刺,只会提醒我有多么不自量力。”沈政宁坦然承认,“另外我并不是试探你,而是在寻求知情人的帮助和验证。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如果这个问题让你觉得冒犯,那么我道歉。” 虽然场景完全不对,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庄明玘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沈政宁:“?那你报警吧。” “……” 庄明玘淡淡地横了他一眼,没什么威慑力,明明自己玩梗还要责怪别人不严肃,再一次验证了沈政宁对他们这个品种的精准判断:“你没有否认‘处心积虑’,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沈政宁心想我为了摸狗每天早起五分钟怎么不算一种心机深沉呢,嘴上却道:“如果你是指‘认真对待’的话,那我的确没必要否认。” 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庄明玘打没了动静,少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萨摩耶软软弹弹的耳朵,藉由这个动作获得了某种决心:“他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理解,包括……放弃生命,唯独这句‘遗言’我不能理解——因为他绝不会对那两人说‘对不起’。”
第16章 选择 他做好了迎接尖锐质疑的准备——其实客观地说沈政宁是个兼具理智和圆融的人,他的提问都很普通,基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倾向,但由于庄明玘潜意识里的抗拒,再温和的问题也长着毒刺,所以他先竖起了高高的心理防线,好像这样就能在被戳到痛处时少疼一点似的。 然而沈政宁一生挚爱剑走偏锋、永远不按套路出牌:“你说的这个‘选择’里,包括违法犯罪吗?” 庄明玘迷惑:“什么?”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我们先假设这个‘对不起’就是出自叶桐生本人,据此推断他是因为愧疚而轻生,这动机还算说得过去。”沈政宁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叶桐生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极端到令他觉得唯有一死方可偿还呢?” 在无比漫长的一秒寂静后,庄明玘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还有其他线索?” 沈政宁言简意赅地说:“他也许牵涉我们公司软件的客户信息泄露事件。” “怀疑他是泄露信息的幕后黑手吗?”这个选项似乎从来没出现在庄明玘的思考范围里,太过离谱以至于他分不出余暇来生气,“怎么说呢……” “我不敢保证我完全了解叶桐生这个人,但他应该能分得清是非黑白,具有普遍意义上的正义感……我记得他还挺喜欢福尔摩斯的,8月份我们在伦敦见过一面,他提到过要去参观福尔摩斯博物馆。” 沈政宁没有接话,但那委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喜欢侦探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道德高尚,希特勒还曾经雅好绘画艺术呢。 “的确,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命运下手轻重。”庄明玘轻轻叹息,“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叶桐生绝对清白,倒不如说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无辜的。” 沈政宁微微侧目,如果警惕可以具象化为尖刺,庄明玘完全就是一个行走的海胆,他能给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与叶桐生之间的深刻牵绊可见一斑。 “如果他最终变成了恶龙……” 人与人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彼此命运并不相连,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谶语。 可明知如此、即便如此—— “我可能会很难过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依然没有多少波澜,好像那“难过”不过是一句礼貌的寒暄,并不指望任何人放在心上,连他自己也没太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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