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维安下意识转了脚步,去追赶它。 等水落尽,在一片呆滞的目光和惊讶的呼声中,他也将那东西重新抱在了怀里。 而当他抬头,只看见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背对着他,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一只空水桶还放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不太稳。 贺维安低下头,抚摸怀里的幼犬。 他敛去眸中隐忍情绪,再抬眼时,一片清明。 “他怎么会这么好运……央央……别生气了……” 谢明夷脑子里乱成了浆糊,他听着身边人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向他认罪,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一点一点的绝望如冰冷的湖水漫过胸口,将他慢慢笼罩在茫然中。 有点害怕。 谢明夷想起一剑封喉的梦,那么真实,刺骨发凉。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主角了。 谁也抵抗不了既定好的命运。 原来这些小伎俩在天命主角面前,真的起不了任何作用。 小喽啰,小小喽啰,小小小喽啰,全都只能跪伏在主角面前,否则就会被随手清算,作为主角登上九五之尊后,脚底最不起眼的一块垫脚石。 谢明夷心里郁闷至极,他的目光穿过孟怀澄的肩膀上空,看到贺维安若无其事地进了禅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紧咬下唇,饱满的下唇被磨得充血肿胀也毫不在意,忽而瞥到楼下不远处一个清绝出尘的身影,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劣。 主角他奈何不了,那主角的宿敌呢? 若他站到陆微雪的对立面,不就是对气运之子表忠心的最佳方式么? 脑中闪过话本里相府最后的结局。 抄家,流放千里。 而他的亲姐姐谢皇后,也在随皇帝逃跑的过程中流落民间,像一滴水融进茫茫大海,再未出现。 谢明夷心口微颤,劈头夺过孟怀澄手中花篮,猛地撞开他的肩膀,冲到栏杆旁。 他站在屋顶投下来的阴影里,眸底乌云密布,面色冷沉。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方才又是认错又是痛骂贺维安了许久,小国舅应该不生气了……吧? 生气的国舅爷可是很可怕的,一连半个月都不理人。他们这些平日里仰仗谢明夷才能招摇过市的小团伙,在谢明夷不搭理他们时,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跟那些不懂变通的武将之子无甚差别。 他们此时只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孟怀澄,平日里跟他争,可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孟怀澄还能劝上谢明夷几句了。 “央……”孟怀澄刚要开口,声音还没落,便咽了回去。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谢明夷举起花篮,无数紫藤花瓣纷纷扬扬,越过栏杆,倾泻而下。 - 求得一枚平安符后,陆微雪只身前往禅房。 前面一群国子监生热热闹闹,高谈阔论。 他独自一人,形单影只。 指尖触碰藏匿于怀中的平安符,一枚经年的铜板置于其间,触感微硬。 像是怀揣着什么宝物,胸口都渐渐炽热起来。 踏上青石板,紫藤花瓣随风而落,依依不舍,悄然停驻在他眉间。 前面一摊水渍,尚未干透,还在流淌。 陆微雪不动声色,轻易绕开。 忽而眼前缭乱,花瓣漫天飞舞。 一阵明亮微风吹过。 陆微雪抬眸,在随风而至的紫藤花雨中,看见了那张疏离漂亮的脸。 紫藤花瓣扑簌簌落下,那人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白云玉洁,碧空如洗。 谢明夷一身绛红锦衣,锐意眉间尽是清狂,漆墨眼眸中带着几分嚣张戏谑,姿态傲慢,由上而下俯视着他。 饱满的嘴唇透着股靡红水色,唇角下眼睑那颗小痣越发艳丽。 他动作随意地趴在栏杆上,下巴微抬,单手拿着花篮故意摇晃,像是在耀武扬威。另一只手则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朝陆微雪轻佻地勾了一勾。 谢明夷笑得天真烂漫,动作却极具侮辱性,无礼至极。 陆微雪看着他,只无缘无故想到一只慵懒的猫儿,故意打翻名贵瓷瓶,还没心肝地伸着懒腰打哈欠,以此彰显自己的娇矜,换来主人的无奈呵斥和宠溺。 紫藤花落了满地,满身。 陆微雪却不舍得花时间拂去身上任何一片花瓣。 他目光灼灼迎上去,带着无限的贪恋,看向那张秾艳得摄人心魄的脸,不愿放过谢明夷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胸口的铜币滚烫无比。 他像怀揣着一团火。 可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跑到谢明夷身边,挤占了栏杆的位置,接下来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乌泱泱一群人,顺理成章地将谢明夷簇拥在中间。 陆微雪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第6章 舅舅 “央央,你这是做什么?突然泼陆微雪一身的花,难道不怕他记恨你?” 孟怀澄离谢明夷最近,轻声问道。 谢明夷不怒反笑,语气间带了几分嘲讽:“怎么,你怕了?” 孟怀澄表忠心似的摇摇头,“那怎么可能?只是这位九皇子身份特殊,自幼便是个不祥之人,我怕你沾染了晦气……更可惜了这么一筐紫藤花。” 谢明夷不作声。 他盯着楼下的陆微雪看。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陆微雪才将身上的紫藤花瓣抖落。 本该狼狈不堪,可他长身玉立,俊美无俦,垂眸间眼波流转,在阳光的照耀下竟如天上神仙一般,将花轻轻拂去的姿态也显得潇洒飘逸。 倒无意间成了一幅白衣仙人拈花图。 装,还在装。 谢明夷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不恶心到陆微雪,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才陆微雪的脸色明明难看至极,此刻又故意装得淡然自若。 可一想到他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还得假装不在意的模样,谢明夷心里便涌起一阵畅快。 若他之前看到的那些字不是幻觉,那陆微雪必然是极想杀了他的。 在青楼他凭借自己的谋略侥幸逃脱,不代表陆微雪的杀心就消失了。 但陆微雪注定要败在贺维安手下,到时候他要把陆微雪关起来,将从前的屈辱一巴掌、一巴掌地奉还。 谢明夷想到那幅场景,面上便扬起一个顽劣的笑,眼瞳愈发幽深。 “喏,那群寒酸书生又出来了。” 孟怀澄提醒道。 谢明夷继续往楼下看去,只见那群国子监生都朝陆微雪围过去,甚至还有端着碗的,拿着馒头的,他们刚刚在吃斋饭,忽然看见门口花瓣漫天飘落,如下雨般洗刷出一个白衣公子。 有机灵的打眼一看,便道:“是九皇子!”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文武两官对立,他们寒门想要出头更加艰难,像谢明夷那样拿鼻孔看人的纨绔子弟他们不敢靠近,但面对刚从冷宫里出来不久的陆微雪,他们还是想竭尽可能地献媚讨好的。 苍蝇腿再小,好歹也是块肉。 陆微雪虽不受宠,在圣上面前也说不上话,但起码有皇室血脉,要是能获得他的青睐,不说平步青云,但怎么也能博得一个出头的机会。 祈福时他们便这么商议了,但谁也不敢第一个靠近他。 现下他们围着陆微雪,往楼上伸头一望,看到二楼那些模糊的各色丝绸锦衣,心下便了然,七嘴八舌道: “殿下,您没事吧?” “真是欺人太甚!方才他们欲泼贺兄一身水不成,竟又将毒手伸向九皇子!九皇子是什么身份,怎能被那群宵小捉弄。” 陆微雪的脸色微变,声音低沉,问道:“方才?” “是啊,”一个端着碗白粥的书生对陆微雪的变化丝毫不知,还振声道:“就在半柱香前,贺兄即将走进禅房时,一桶水哗然落下,还好贺兄躲避得及时,否则岂不是要遂了他们的愿,浑身湿透——” 他正说着,却瞥到陆微雪神色不对,声音逐渐消失不见。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纷纷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陆微雪藏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指骨微微泛白。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谢明夷也泼了别人。 片刻的安静,陆微雪再抬头时,神情如常,平淡中带着认真。 他眉眼逐渐蒙上一层阴翳,问:“贺兄是哪位?” - 世家子弟在二楼用膳,国子监生只能在一楼。两种身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阶级分明。 谢明夷坐在桌前主座上,手中的筷子随意地拨弄着碗里的白菜炖豆腐,孟怀澄殷勤地为他盛了满满一碗,但他一口没动。 他又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碗碟。 全是素食,寡淡无味。 初夏时节,晌午燥热。 谢明夷没胃口。 他自幼在烟柳画桥、珠帘翠幕的江南水乡长大,口味也被养得很刁。肥肉不吃、葱姜蒜不吃、酱油多了半勺不吃,冰糖少放了半块也不吃。 小时候,谢父还未位及丞相,尚还只是个郡守,事务繁忙,顾不上管他。 为谢明夷专设的小厨房变着法的做菜,却也常常不合他的口味。 但谢明夷也有爱吃的东西。 比如雪梨酥酪。 他每每想吃,总有一个少年跨越半座城,跑去他指定的那家作坊为他买来,献宝似的拿到他面前。 而小谢明夷会撅起嘴,一边傲娇地说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一边又诚实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酥酪软滑浓郁,雪梨香甜爽口。 小谢明夷总是眯着眼,吃得很满足。 身旁少年笑眼盈盈,帮他擦去嘴角残渣。 …… 可进京以后,再未吃过了。 如此大费周章为他买雪梨酥酪的人,也早就厌弃了他。 谢明夷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撂下了筷子。 孟怀澄细心,也跟着放下碗,问:“怎么了?” 谢明夷摇摇头,他指指桌子上的菜,两手托腮,不点而朱的红唇一张一合,嫌弃道:“难吃。” 孟怀澄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谢明夷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他的任性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跟撒娇无异。 “那怎么也得吃半碗粥吧,乖央央,饿到肚子了就不好了,等下了山,我带你去天香楼吃好吃的。” 听到孟怀澄的柔情蜜意,谢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往外挪了挪,好离孟怀澄远一点儿。 一个一个的,都发癫了。 “这话你还是留给未来娘子说去吧,我又不是小孩,饿了自然会吃。”谢明夷小声嘟囔道。 他蜷缩在木椅里,宽大的椅子显得身形更加单薄,仿佛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触即碎。 孟怀澄喉结微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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