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我瞧盯得简直没完没了,我出一口气,只得告诉他:“昨晚有些着凉。” “我又卷你被子了?”李如风轻敲着琴面的桐木,隐隐有些笑意。 “兴许不大适应这里,太干。” “这倒是,等等雨吧,下过雨会好点。”李如风拿手去拨素琴的弦,调出几个零碎干哑的调子:“驻守的将军说这两年少雨,梅林旱死了好几片。里头就有我折了花寄给你的那株梅树。我去折的那天还下雪了。” 我记得那一枝红梅,夹在纸页泛黄的琴谱里,辗转多地,待送到我手中,王府已浮满木芙蓉的花香。我没敢用手去碰,生怕那干红碎开,就把那本琴谱搁在案上,直到霄州的红梅也都开了。 “你一张脸上,除了眉和眼,处处都是白的,只唇红,像雪天的红梅。”李如风拨开我额上的碎发,指腹轻轻地蹭触着那块浅疤:“本来想同你这么说,但写费好些张纸,都没如意的。” 帐外响起脚步声。 李如风收了手,重抓起桌上的剑,转过身时正见着谷亭提着一壶热水掀开帐子。 “要走了?”谷亭问。 李如风点头,给他掀着帐子让他双手提壶进来,说:“等会儿我叫个大夫过来看看师兄,估计得开药方,你跟着去认一下煎药的位置。周姑姑古怪,说话语气你们不必理会。” 谷亭应下他便走了,此后都是如此,一旦捉了空来,什么事都得做得尽快、彻底,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了人,站外头喊他,说哪地又遭突袭。李如风从前也只是骄纵,等年纪渐长,就懒得张扬,在外人看来也像是在苦禅寺念的经起了效用,总的来讲脾气不差。可一次次爬下床去提裤子,总止不住口要骂人。 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耳边响着那几个熟悉又稀少到可怜的词汇,一面听一面笑。 谷亭也说少将军不是给困在主帐对着沙盘听吵架,就是在练兵场上吃沙子。都说春风细,到了漠北却不这样,一旦起了,就昏天黑地的刮,很引人惆怅。 对这个我也深有感触,风天出门,回帐后解了头发,总要梳下半掌沙子。因此出帐透气的次数不多,只是有次阴差阳错走了半路,走到一个高点的崖上,凑巧风大,天登时成了黄色,我费力辨认来路时,认出远处背向我练兵的李如风,他岿然不动,正与叉着腰和身边人说话,微微侧过身,能看出灰头土脸的形貌。风卷着黄沙往脸上吹,眼都睁不大开,我掩着口鼻,依稀从李如风身上看出李飞奎身上的沙尘气。 有些人身上的气味是洗不掉的,凑巧李飞奎并不想洗。 尽管别人常那么说,但我总是不愿意承认李如风像他父亲。 李飞奎容貌寝陋,脾性暴烈,通宵达旦的宴饮蛀得他只剩一具空壳。但很显然,他不好女色,斟酒的都是宦官,宫中几乎没有妃嫔。冬天脚边放着火盆,一打开见是建言选妃的折子就随手投进火里。 舟车劳碌,我与段锦被押到殿前那天,段锦害怕,躲在我身后。我却发现他看向我身后的段锦的眼光,有一丝异样。 段锦幼时多给乳娘看带,但那宫人与几个宦官有染,几人软语央求,那宫人心想段锦又不懂,一个人带小孩也疲累,便把段锦给了出去,长达两月。直到入夏,我为段锦涂防蚊虫的药液,才从身上几处指痕看出异样。 一国公主遭宦官染指对王室并不体面,这事最终还是给压了下去。只处死了乳娘,那几个宦官知道认干爹,竟保了下来,挨了三十下板子,发落回原乡。归根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过意不去,便作局,使那几人离霄州前聚到一块,操琴奏涣神引,杀了他们。 那年我十三岁,尽管木晓月曾讲日后我在琴上的造诣定是世间顶流,但归根是日后的事。至曲中我就发觉这曲嗜主,但忍着喉底涌动的腥甜奏完整支曲,见座下几人都绝了气息,才强撑起身离开。回到宫中一连吐了十天的血,之后便是昏沉,全身内力失调,经脉无一处不在异痛,不少名医都毫无办法,宫中只等办白事。 我自幼便与卞芊芊定下婚约,照例她父亲也来见我最后一面,话还是平常那些话,十一殿下定会痊愈的云云,只是临走之时塞在我枕下一封信。 信是木晓月的笔迹,也不知他一个以琴杀宫中妃子而被通缉的刑犯如何与卞将军扯上关系。信上只向我指明到韶青山的苦禅寺中去修养,他已与苦禅寺的住持说了此事。临了语焉不详告诫我“此曲多用不祥”。 段锦本是骄纵跳脱的脾气,自那以后便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肯再与宫人有交往。我不可能将她一个人留在宫中,可我若不去苦禅寺定要失了性命,她此生便永远只剩下一个人。左右权衡,修书去寻舅舅,将段锦寄养在风景如画的地方。 十多年后,暗卫逼封住穴道的我跪在阶前。额上疼得早没了知觉,血汩汩地越过眉流向左眼,透过殷红血色,我看见几名宦官一齐捉向段锦。李飞奎歪坐在王座上,含笑的声音刺骨地寒。 “别担心,他们是太监,干不出什么事。” 那时我对李飞奎只剩下杀意。 李如风于我又是什么,圈住左腕的那只玉镯时时在提醒着。 血脉相连本就算不清,他身上的相像处也就更刺眼。
第9章 下过两场雨后,地表才迟钝地泛起绿。李如风带阵突袭的次数多了,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谷亭很羡慕,又很担忧——李如风或轻或重总要负些伤。 有次他庆功宴开完来见我,脸上有了一道浅痕,坐在床上脱靴时说是给箭刮到了,幸好躲得快,不然就破相了。 我背对着他奏琴,他提一首,我奏一曲。许多都是他当年寄来的琴谱上的曲,明快悦耳,能嗅听出几丝当地的风土与人情。 李如风半道就睡着了,呼吸缓而匀,我把手里的这一曲弹完,过去给他盖上被子。我靠近了些,见他左脸颊那道伤痕如他所言不深,伤口中留有药汁的淡墨色,浅浅一道伤想必也会孵出浅浅一道疤,随年岁渐渐抻平。 他实在黑了不少,脖子上给晒得褪了几块皮,黑白参差,容易让人想起不祥的藓疾。他又动了一下,扯得衣领露出颈项下的一块胸口,那处有一道从他前胸伸出的狰狞疤,直爬向右侧锁骨。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不少,但只有这处伤得最重。这道疤几乎横贯了半个前胸,那把锋利的武器在留下这道疤的同时,一并切断了他两根胸骨。 那是李如风唯一一次在信里提及战场上的事,他说他刚醒就求人带来笔墨,央人在床上架起一只木桌来写这封信。他说写的时候骨头新接上不久,左心口每鼓动一下就震得浑身都疼,这个时候偏给你写信,简直在折磨自己。 李如风不是个好叙述者,前头在说训兵的事,转过头对韶青山上的古钟忧心忡忡,不知为何又转而惊叹伤他的那个对手好厉害,之后对某个看护他试图夺走他笔的严苛大夫怨声载道,接着又讲李然如何如何。然而直到今日,我仍不知李然究竟是谁。 他把每桩事都讲得无头无尾,每个字都颤得七零八散,极长的篇幅废话占了大半,他的马怀了崽写了一遍,隔了两页还要再写一遍。 有句话他写了一遍又一遍,每页的开头都要写,不吝笔墨,字体极大。他说能活下来真好,他说我好想你。 那晚他也没睡整一个觉,半夜帐外乱泱泱的,有人在帐外大喊,报信的人从没用那样焦急的语气说遭了突袭损伤惨重过。 李如风揉着眉心醒神,高声道去备马。 我披着衣服为他系上银甲,把剑递给他。 李如风却迟迟不接。 我望向他。 在嘈杂声中李如风对我说:“再给我奏一次入阵曲吧。” “我的琴不在。” “娉婷若是在,你会为我奏入阵曲吗。” 娉婷是我为那把世人被世人称为焦尾的琴起的名,从前常被他嘲笑。 我拉高了些滑下肩的外衫,没有回话。 外头的人已在催了。 李如风闭目出了一口气,接过剑,吻了一吻我的嘴唇。 “等我回来。” 话罢出帐。 他被运回来那日是个极大的晴天,天是入了夏之后最常见的蓝,蓝得万里无云,蓝得我听了消息眼里只剩了蓝。谷亭落在我后头。 我到躺着李如风的营帐时,那外头围了不少人,见了我后人流缓缓让出一条道。在辽阔的荒漠中人人似乎都坦荡了,李如风从没藏过他与我的情感,或者说他想给人知道。 “他又不是第一天昏了攥着他那把剑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啊,多一把剑就不会缝伤了?” 一走近帐子便听见声里发着抖却试图强势的女声。 “师父怎么还不来!”女声又响起,硬气已是强弩之末。 “郑将军腿被砍断了,师父拿着锯子被叫去截肢了。” “左腹的血止住了!血止住了!” “还有个重伤在腰侧,那把剑还有手臂挡着啊师姐。” “先把能缝的缝住再说!”女人指挥道,又大骂:“李如风我操你妈,怎么每次我刚来都要遇上你。” “师姐……外头好多人……” 女人放低了声音骂。 “段……段先生。” 刚才是在草地晒太阳奏琴的时候被告知的消息,我不自觉的用了轻功,将谷亭忘在脑后。如今谷亭赶上我,站在我身侧喘气,但我眼底仍是化不开的蓝。 “琴带了吗?” “带了。” 我抱住琴,进到帐子中去。 “不能进!里头现在不能进!” 我晃身避过拦截的人,进到帐子里头,入目便是李如风躺在血濡透的床上,头又一阵发晕,脚下顿了一步,被人齐齐拦住。 “我来奏首对治伤有益的曲。” 那些人却不信,要将我推向帐外。 “等等,”方才那个女声响起,“让他试试。” 我在他床前坐下,放琴到膝上,手指颤了许久,才按在弦上。 母妃为疼折磨得夜不能寐时,木晓月曾为她奏过这首曲,后来我为中了猎户箭伤的李如风也奏过,少听了他不少喊痛。 “出血慢了!” “松手了!他松手了!快,快缝合伤口。”女人大声道,把剑掷到脚下。“这什么破剑。” 几个大夫忙得慌手慌脚,我把剑捡过来,那把沾着滑腻稠血的剑李如风攥得太久了,剑鞘中间烫得我手又发起抖。 “还说要当墓碑,我看改天真他妈给阎王开路。”女人又愤愤地碎碎道。 血止住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为首的女人站得不稳摔在了地上,靠在床沿揉两穴心。 “要不师姐先回去休息,您今早刚到,这儿留给我们守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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