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见得。楼枫秀暗暗心想,旋即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假寐。 话是这样说,却好像太阳太烫,烧到他脚跟前一样焦灼。 浑身慵懒劲全无,闭起的眼皮不住的打颤。 看了眼日头,老杜再度劝道“这跑哪去了,还没跟上?要不还是找找去吧,真丢了怎么办。” “你说的对。”楼枫秀立刻睁眼,抽身就要走。 迈出两步,及时找出了个理由补充“我枕头还在他那。” “你那破草杆......”老杜话没说完,就看见阿月提着几样纸包,拐了个弯,朝几人走了过来。 “你去哪了?”楼枫秀耐着性子问话,阿月耐着性子拆怀中包裹。 楼枫秀接着问“我枕头呢?” 拆完包裹,阿月上手握住他右手手腕,还没等开口,楼枫秀提着脚尖踹他小腿“说话。” 力道不轻不重,终于换来阿月一瞥。 “放在家里。” 楼枫秀一噎,心头好像过了一遭热浪。 家这个字,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真的很小众,小众到听之陌生,闻之惊讶。 阿月打开他的掌心,上头赫然几道伤,肉里挺着木刺,沿着杂纹鲜血蜿蜒。 楼枫秀抡椅子上桌踩人打的尽兴,打折了椅子腿,倒刺划破掌心,刺进肉里。 窦长忌来还草枕,他伸手时牵扯皮肉之痛,意识到受伤,没能伸手拿走。 阿月手法生疏,尽量拿捏力道,轻轻挑出他掌心木刺,一点点清理血迹。 二撂子狐疑旁观,好像在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杜也讶然半晌,不由发问“阿月,你没挨过打吧?” “没有。” “咱们这样的人,别的可以不会,一定得抗揍,谁用这玩意啊?人都还没有药钱贵呢。” 楼枫秀踢了他一脚“别啰嗦。” 阿月一双手轻软的要命,比小姑娘的还软。 尽管楼枫秀没摸过小姑娘的手,但觉得大抵不过如此。 老杜闭了嘴,晒在一旁,擎等着阿月来给自己处理伤势。 谁知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阿月给楼枫秀处理结束,只见他拢起药纱,却没了下文。 “诶,阿月,你咋不管管我俩?” “你说,不用这玩意。” “我没说!”二撂子抗议。 阿月点头,拿出药纱,认真帮他处理伤口。 老杜砸吧一下嘴,深觉后悔,突然想道什么,问道“你哪来的伤药?” “买来的。”阿月道。 “......不是,你哪来的银子呢?” “典当行置换。” “典当?典的啥?” “戏服。” “戏服啊。”楼枫秀点头,十分认可他的聪慧。 “!!你俩拿杂货间当银库了是吧?”老杜跳脚。 楼枫秀刚受了阿月的好,哪里听得了别人大声呵斥他小弟,立刻瞪了老杜一眼。 待阿月替二撂子处理完,便挑了挑下巴,问阿月道“都挨哪了?给我瞧瞧。” 阿月想了想,便撩开袄袖。 瓷白臂肘上,赫然显出几道青紫。 虽然刚认识没两天,但阿月基本摸准了楼枫秀此人脾性。 照楼枫秀这个脾气,好不容易给点好脸关心伤势,一定不能拒绝。 “该,让你逞能。”楼枫秀嘴上这么说,实则暗暗心疼,在心里跟不共戴天的窦长忌,更加不共戴天。 “我说秀儿,我俩脸上都挂了彩,倒也没见你关心一回!” “秀爷偏心!阿月一回来,都没看过我俩一眼!” 楼枫秀对此毫不愧疚。 “那能一样吗?你俩那是纯属自找的。” “嘿,你刚刚还骂人家多管闲事!” 楼枫秀对此毫无回应。 -- 冬天活计难找,几文钱不好挣,花完倒是再快不过。 这两天老杜忙着四处寻找活计,总不见消息。 一大早,他就带上二撂子出了门,一上午没回来。 楼枫秀扛饿能耐一绝,多数时候,一天只能吃上一顿。 有时候一顿也没有。 但是他有小弟了,身为老大,肩负着养活小弟的责任。 为此,楼枫秀支起木架子,在杂货间寻摸只锅。 偷偷跑戏班里抓了把米,捏了把盐粒子,摸走俩馒头,薅上两把野菜,打算做一顿清粥小菜。 楼枫秀生火的时候,交代阿月择野菜。 阿月拿着野菜,思索半天,提取了择字,于是当下福至心灵,把菜叶子揪的干干净净。 楼枫秀生完火,一抬头,见他手里只剩下一把茎杆子。 他黑着脸把人轰走,捡起菜叶子吹吹灰,也不嫌邋遢,尽数丢到铁锅里。 吩咐阿月盯火翻炒,而后去打水洗米,准备煮粥。 期间楼枫秀出门小解,待提着水桶回来时,只看见阿月神色存着疑惑,仍在坚持不懈搅动着锅里焦黑野菜。 霎时间,楼枫秀脸色比菜色还黑。 他将他拉开,将桶里水跟米尽数倒了进去,尝试拯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瞧他神色不好,阿月意识到自己可能做的不对。 楼枫秀拉着脸“故意的还真炒不出这颜色。” “对不起,我瞧不出来生熟。” 楼枫秀脸拉的更长了“那你还看不出黑白吗?” “对不起,我会学的。” “学个屁,起开,别糟蹋我粮食。” 阿月垂头,默默让开了几步,样子十分温顺。 清粥小菜,最终成了一锅乱粥。 没法子,凑合吃。 好在,这头刚起锅,老杜二撂子就提溜大包小包回来了。 老杜说他衙门当差弟兄涨月银了,昨晚上几个弟兄去东西楼庆祝,专门给他揣了好东西回来。 东西楼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小酒馆,那是定崖第一楼,每天倒出来的泔水,都不够一帮乞丐去抢的。 四人搭台吃饭,二撂子非挨着阿月坐下。 阿月有条不紊布菜盛汤,落座时微不可查拉开了距离。 剩饭有鱼有肉,菜色不佳,看样子不止放了一晚上。 可是他们哪里吃过好东西,自然不知道原本该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它是好的,平常吃不到的,来自定崖第一楼的。 寒春的野菜涩的要命,粥里弥漫着咸苦,又怎么比得上鱼肉俱全的剩饭。 二撂子吃的口沫横飞,跟老杜俩人不知道哪来这么些话,评价这个做的好,评价那个特别香,凑在一块满嘴乱喷。 阿月单单吃着碗里黑白相加的稀粥,并不热衷第一楼的美味。 二撂子热情给他夹菜,阿月下意识避开,油点子溅到手背上,一瞬间恍惚怔愣。 随后想起答应过楼枫秀的话,便将碗推出来,受下他的好意。 二撂子慷慨道“阿月,你不要客气,这么多好吃的!你快吃菜呀!” “谢谢。”阿月说。 油点子欺在他细白手背,好像晃眼的灯。 晃的阿月时不时走神,吃的坐立难安,眼神时不时瞥在手臂上,微微皱眉。 楼枫秀留意到他的不安,忍了半天,忍不住放下筷子。 他违反了自己吃饭期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原则,将阿月带出杂货间,到棚帐里找了块干净点的衬布,擦掉他手背油点子。 “二撂子看起来邋遢,其实……”其实也不怎么干净。 楼枫秀有心解释,思来想去,末了只道“你不用别扭,不想要就拒绝,不想做就不做,当个下九流,这点权利也没有,那不是太窝囊了。” 油点子清理干净,阿月眉目舒展,他抬头,微带笑意“我知道了,谢谢你,枫秀。” 楼枫秀陡然被人喊了名字,脸上一热,眼神凶巴巴威胁“谁让你喊我名的!” 虽然样子凶,但他也没说不让。阿月想着,笑意便更浓了。 回了饭桌,那俩人吃的满嘴油光。 楼枫秀从阿月碗里挑走二撂子夹来的菜,费力挑上半天,在乱七八糟四五样菜里,翻出一块完好红烧肉,夹到阿月碗里。 阿月没再动筷,反而分神往棚子外看。 他发现他在看一只小狗。 小狗崽子鼻子够灵,竟然追到这里来。 它从墙底下排水洞里钻进后院,颠颠跑到楼枫秀脚底下,绕着脚踝就开蹭。 “它叫什么?”阿月问。 “谁知道,又不是我的狗。”楼枫秀抽走腿,狗崽子不依不饶,贴到另一条腿上去。 “我们能养吗?”阿月又问。 “养你一个不够麻烦?多张嘴你掏钱?”楼枫秀说完,半晌没听见阿月下文。 一抬头,望见阿月眼睛。 他看人目光极其真挚,特别认真,打定了谁看到他的眼睛都不会拒绝一样。 老杜吃到半晌,抬头一看,不小心望进那双眼睛里,鬼使神差接话“养,养着吧,省口吃的,也没几个钱......” “好哇好哇!”二撂子大力赞成,掰了馒头就去勾搭新成员。 狗崽子那是吃过肉包子的,哪里会被食之无味的馒头勾搭走,摇晃着尾巴,看也不看一眼。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阿月道。 “还用取?跟你一样黏人,一样挑嘴不好养活,你俩干脆一个叫不知好歹,一个叫不知死活。”楼枫秀没好气道。 “嘿,你啥时候学会用成语了!”老杜大惊。 “滚。” 二撂子揪住崽子后脖皮搂进怀里,阿月伸手,摸了摸小崽子脑袋。 “叫粉粉!”二撂子看了两眼,于是一锤定音。 老杜纳闷,瞟了一眼狗崽子“它灰不拉几的,哪里粉了?” “这里!”二撂子指着它鼻尖,鼻尖果然是粉的。 “那是鼻子粉不粉的事吗?小心东西楼的粉娘知道了揍你。” “就叫这个!你觉得好不好啊阿月?” “好。” “我也觉得好!秀爷呢?” “随便吧。” 狗崽子靠死皮赖脸如愿以偿摆脱流浪身份,并不怎么在乎它被冠以何等尊名,翻着肚皮享受热情的人类上下其手的抚摸。 隔日后,二月初一头一天,戏班里的云姨给老杜引荐了个散活。 说是隔壁街上有户人家,要重新翻修祠堂,想找俩人帮忙从郊外木工厂帮忙运木料。 不过活少,一日只给几十文钱,请两个人去就够了。 老杜答应后,带上楼枫秀就去了。 虽然隔壁那户人家只请了俩人,那些活事,俩人根本干不了。 何况老杜还是半个残废,不得不喊上二撂子跟阿月来当免费劳动力。 几人折腾半天,一趟没能拉完,虽说只给两份工钱,主家好歹管了四人一顿午饭。 接近夜幕,料子才算运完。 在等待结银钱时,主家领着几个小孩,燃香告慰天灵,温声诉说家族诸事,而后安排孩子们跪在灵前,咿咿呀呀背书给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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