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枫秀吃东西跟礼佛一样神圣,虔诚认真,吃到最后,一粒饭也没剩下。 吃完后,他寻了净地,抓把雪,含在嘴里化水,保证齿缝残渣毫无保留进了肚子,顺道抓雪净手。 一转头,跟小少年对上眼。 他被盯得纳闷,一压眼,凶巴巴问道“看什么看?” 小少年收了目光,站起身来。 直到他走近了,楼枫秀猛然发现,他并不是个瘸子。 他站在楼枫秀跟前,也捧起一捧雪,漱口,净手,再走回去,拿起油纸包,捏起一撮米粒。 二撂子抓着筷子回来,看见阿月将白饭放进嘴里,双目微垂,睫毛遮住眸子,闭唇微动,细嚼慢咽半天。 不知为啥,他只是吃口米饭,仨人却同时屏住呼吸。 活了十几年,还没见过有人这样吃东西。 二撂子看他吃的这样慢,忍不住上前,抓起一把塞进嘴里道“你得这样吃,不然饭全凉了!”他边说边喷出几粒米,尽数溅到小少年的中衣上。 好不容易咽下第一口,那少年重新起身来,捧了一把雪,一点点清理掉衣上的米粒,净手,漱口,清理口中残渣。 楼枫秀皱眉“靠。” 老杜纳闷“这是哪家走丢的少爷啊?” 唯独二撂子大喜,捡起烧饼道“你不吃了吗?要不我帮你吃!” “别动!”楼枫秀转过头,压着眼睛,戾气横生。 “我管你打哪来,到了定崖县,都是下九流,饭给你买回来,筷子摆脸前,一个谢字没有,还敢浪费粮食,你以为你是谁?” 来回两趟,踩湿了罗袜,风冷,少年唇瓣青紫,却露出微笑。 “我现在,应该是你小弟阿月。”眸中带着当之无愧的认真。 挺好。 不光不是瘸子,也不是个哑巴。 一句话给楼枫秀脾气全磨没了,他绷着脸说不出话。 老杜见状,拍拍楼枫秀肩头“行了,吃好就别在这待了,带阿月小弟上我那去。” 二撂子盯着米饭目露凶光,嚷嚷着“我吃,我不浪费,给我吃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杜一边怒斥,一边把饭拿给二撂子“快点,吃完好干活。” -- 老杜爷爷生前是乾坤戏班里的长靠武生,戏班日渐没落,已经不大时兴。 他爷死时,老杜年纪尚小,本想教他延续他爷生前的路,可惜武训中摔断了胳膊,因为没钱医治,以致于落了半残,断了戏路谋生条件。 好在班主心善,留了杂货间供他落脚,其实死皮赖脸点也能在班里打个杂工赚钱吃喝,但老杜不甘就此,总想入个帮派干点大事。 可惜人家招流氓也有条件,残废不收,半残也不行,普天之下,只有乞丐广罗大众。 没奈何,成日只跟些地痞无赖厮混,后来捡了个乞儿二撂子。 人实诚听话,行事勤快。换句话说,就是傻头傻脑,让干啥干啥。 老杜认他做了个小弟,让他跟着自己一起住到戏班的杂货间里。 几个人蹑手蹑脚,从后门走入杂货间。 二更天,戏班还有人在唱嗓,调子期期艾艾,也许深夜愁绪,才吊的起来这么戚苦的调子。 老杜交代楼枫秀跟阿月,进出走后门,少跟戏班人打照面,等开春寒气散了,再找其它地方借居,平日不要引人耳目。 边交代边摸黑寻出套戏服,借给阿月裹身御寒。 而后翻腾出一套扎戏棚的帐子,在杂货间后头背墙地方,寻了一角搭起棚帐。 帐内烧起火堆,草席铺在中间,二撂子又抱来一床薄薄棉被,棚帐内空间不大,很快便暖和起来。 安顿完成,老杜便跟二撂子回了杂货间。 楼枫秀脱了鞋袜,围火晾烤,看阿月脚下罗袜沾满泥雪,便道“过来一起烤。” 阿月走近些,背身褪下罗袜,转身跪坐于地,双手捧起袜子,撩在火上。 楼枫秀看他动作慢吞吞,不知道烤哪才是重点,时而还被火舌烫中手背,忍无可忍,从他手里取走袜子,拿去一齐烤火。 阿月乖乖跪坐一旁,看着他将两双袜子放在一起,翻来覆去。 一刻钟后,雪泥干涸,楼枫秀抻抻袜底,掸尽泥土,脏兮兮的罗袜未沾水,也不见太阳,竟变的干燥整洁。 阿月接过罗袜,坐在原地未动。 楼枫秀继续烤他的鞋,鞋底皮薄,不敢离的太近,担心烧穿,于是在火上不远不近温了半天。 一错神,见阿月半晌没动,眉头一皱,问道“看什么看,还不穿上?” 冬夜入睡不解鞋袜,利于保暖,一般是无家可归人的常识。 阿月在流浪这方面的历程尚短,显然不知。 他捧着袜子垂头片刻,还是没动。 “你坐那么端正干什么?” “腿麻。”他如实道。 这个小弟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蠢蛋,楼枫秀深感麻烦,放下鞋,起身伸出手拉他一把。 力气过大,蠢蛋小弟趔趄,一双脚踩上他脚面,脑袋磕到下嘴唇,嘴唇撞牙,破了口子,血沿着唇缝晕开一抹鲜红炽艳。 伤口痛则已,人却没有很沉,反倒极软,踩在他的脚面上,没有感受到半粒薄茧。 楼枫秀抹了把嘴上血,抬手摁着脑袋把人推开。 阿月踉跄站定,戏服半遮下,是一双极漂亮的脚,足弓漂亮,脚趾如玉。 只是可惜,此时布满青红冻疮。 阿月背身去穿罗袜,楼枫秀瞧他避的严实,心说起几个冻疮而已,有什么可避人的。 楼枫秀皮糙肉厚,冻疮这种东西不会不长眼发到他身上来,老杜入冬常发,据说又疼又痒,比病难缠。 明天得先去带他小弟买双鞋。 这样想着,楼枫秀穿齐鞋袜,伴随前头戏园子里咿咿呀呀唱曲,二人拥被而眠。 -- 晨初,前楼戏院里在练功吊嗓,楼枫秀蒙蒙睁眼,迷迷糊糊看见近前有个长发缠身,脸色苍白,偏偏戏服鲜艳,无常鬼一样人物,他竟还给这鬼四肢并用,搂在怀里! 当即一惊,将人猛得推开,操了一声。 阿月醒了半天没敢动,反而被他过河拆桥,一把推开,莫名其妙挨了骂,起身拢上半散的戏服,不明所以瞧着他。 楼枫秀不大习惯与人同床共枕,意识反应过激,不大好意思揉了把后脖颈,拆了乱糟糟的头发,随手绑成马尾,起身道“跟我走。” 阿月挽起戏服水袖,拎起过长衣摆。 他长发鼓风,加之体格尚小,一张小脸堪如脂玉,戏服裙摆绊腿,移步如莲,真跟个闺阁女子没有两样。 楼枫秀带人去了当铺,要了套棉袄,一双长靴鞋,又跟典当铺子要了根绳子。 当铺见俩人穷酸,抠抠搜搜裁了段三寸红绳,而后去仓房取棉衣。 楼枫秀将红绳递给阿月,阿月拿着。 只是拿着。 “不会扎头?” “嗯。” 楼枫秀已经习惯他啥也不会,但理所当然的样子了。 他非常自然的从阿月手里拿了红绳,咬在嘴里,一扬下巴道“背过去。” 阿月乖乖背身,任他的手指穿过长发,随随便便拢成一股,系了个活结。 他长发浓密漆黑,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平白给这条红绳衬出几分娇艳。 “好了。” 虽然楼枫秀自个马尾绑的歪七扭八,但给人松松收下头发还是容易的。 典当掌柜拿出一件灰突突边边角角翻着棉絮的破袄,换下了阿月戏服。 楼枫秀不免多瞧了两眼,阿月兴许不满十四,比起自个矮了两寸还多。 年岁小,身子薄,穿左一坨右一坨的棉袄却不显臃肿。 模样还没长成,眉目似有弦月清冽,透着一份内敛矜贵,穿条破布也像世家公子。 典当掌柜案前算账,林林总总,共五十文钱。 楼枫秀拿出昨日据为己有的铜板,吃了一些,花掉一些,浑身翻遍,还剩下三十四文。 想了想,只好又将戏服抵上,额外付上三十文钱,算够得上等价交换。 待掌柜填好单据,指了落款,要楼枫秀签字画押。 一只默不作声的阿月,却忽然拦住了他将落下的笔。 “你干什么?” “这里不对。” 听人质疑,典当掌柜立刻吹胡子瞪眼道“胡说什么呢?你小子懂不懂典当规矩?” “我不懂。” “不懂你瞎搅和什么?” “可我觉得不对。” 楼枫秀除了自己名字,不识几个大字,但阿月说不对,他拿捏不准,暂时收笔。 “我们已经预付三十文,加抵戏服,单面写了死当,可是一旬以后还要付五十文,如不能按约支付,不仅戏服不退,更要收回棉衣,所以,我觉得不对。”阿月道。 平头百姓没几个有识字机会,尤其楼枫秀这种打眼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地痞,典当掌柜这招用惯了,没想到被个刚齐案头高的小子识破。 掌柜不愿丢面,张口狡辩道“我这棉衣能御寒,你这戏服能干甚?借你几日御寒,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讨价,除了戏服,我们的确付了三十文。” 见少年不大好骗,掌柜还想张口忽悠,楼枫秀哪有耐心跟这群文人耍嘴皮子,起手将单面撕了粉碎,拍在案道“重写。” 地痞发火,无赖难缠,掌柜不想为这几文钱生事,连忙敛声“得,权当老爷我心善,怕小子你挨不过春寒,救人一命。” “您说错了,我们付了等价,这只算是交换。”阿月坚持道。 掌柜一噎,转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小子,我看你谈吐不凡,想必是家道中落,不识江湖规矩。我好心送你一句劝诫,没有权财依仗,你再如何风光不过旧暮,往后得理,也要讲究示弱。” 阿月想了想,神色分明毫无更改。 掌柜不再分说二话,哼了一声,暗骂一句丧门星,接着便取了单面重写。 做典当的,但凡签完字,事后对仗,全靠单据,可是当场识破,饶是霸道,也不占理。 单面写完,楼枫秀转头,狐疑看了阿月一眼。 直到阿月看完单据,笃定点头,才算确认无误,醮墨落笔。 楼枫秀拿笔姿势奇怪,写的东倒西歪的,顺笔方式也离谱。 虽然旁观字成形全过程,阿月却有点认不出究竟是什么字。 思索半天,将那笔画在心间慢慢拆解,才理出那名字的形状来。 老杜叫他秀儿,二撂子叫他秀爷,乞丐喊他疯狗。 原来,大名是叫楼枫秀。 那真是极好听的名字。
第4章 蠢蛋小弟还是有用的,起码会认字。 楼枫秀想起他昨日只吃一口米饭,带人离开当铺后,便找了早摊吃早饭。
福书网:www.fushutxt.org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