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苦啊,苦得叫人没有言语来形容。 齐昭昀却一向举重若轻,听到这年轻将军的心里话,也只回以轻飘飘的一笑,似乎浑不在意:“是我做的,我认,将军更不必替我在意。” 顿了顿,又说:“余心领了。” 他对这一切都坦然受之,或许是因为在代君王写下降书那一刻,就都预料到了吧,因此早就预备了一种态度来面对,倒好像胸有成竹,又或者不知悔改。 只有旁人表露出复杂善意的时候,他才生动一点,以诚挚的谢意作答,不过其下真正的意思是,不必了。 无论是什么,都不必了。 齐昭昀既然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亡国之恨,也就将这件事当做了自己的事,必定不会同人分享,或者分担,苦痛都由他,其他人也插不上手的。 其实要顾寰以旁观者的眼光来公正评价,江东之倾颓既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过,最不该被引以为耻的,大概就是齐昭昀了。 自从前朝覆灭,几经迁都,战乱至今尚未结束,各方军阀混战,天下一分为几,江东在其中并不算孱弱,且因天险而固若金汤,虽然占尽澜江以东之后南有巫祸北有强雠不能扩张,但物阜民丰,超然于格局之外,立身相当稳固。 可惜时移世易,固若金汤也能变成疲软无力,江东与外界并无联结,虽然觊觎广袤之地,但也同样被商王记挂在心,大小战役不断,彼此对峙数年有余,再加上叛逃到南疆的巫女终于征服蛮夷,开疆拓土得以立国,第一件事就是反扑,江东首当其冲。 两面夹击,其势危如累卵,就到了今日。 何以成了齐昭昀的过错呢? 可他既然和刘荣做了那样的决策,而非奋战到底,慨然捐躯,自然一个是亡国之君,一个是投敌之臣,名声脏污了,将来也少不了被后人引以为戒。 当世名士辗转更易主人,所谓“择木而栖”者其实不在少数,毕竟多少军阀也是风流云散,一夕声势浩大,一朝转瞬即逝,倘若人人死节,就没有商王聚敛来的那么些谋士心腹了。 何况乱世不过是互相攻伐而已,谁都说不上义于不义,变节本也算不上太大的过失,但齐家确实累代都受刘氏厚恩,将都城拱手让人的过错,背负的人只好是齐昭昀了,一个忘恩负义,背离旧主,总是少不了的。 他和刘荣都是洞彻世事的聪明人,向来是聪明人的热血容易冷却,也是聪明人更容易悲观,更容易突破什么礼义廉耻。 节气,风骨,比得上万民性命沉重么?比得上城墙倒塌,洪水奔流,古都毁于一旦么? 刘荣与齐昭昀一对君臣,比得上沉甸甸的社稷江山么? 谁都比不上,但他们却正可以做主,于是如此抉择,也在未来的命运前束手就擒,低头认罪。正因已然被审判过了,才不容旁人评价,更不放在心上。 万古千秋,自有定论,旁人置喙,又何须在意。 这是一种坚硬,但也是一种固守。其实都城平陵,从今往后都只有齐昭昀守孤城了。 顾寰尝不到亲手葬送故国的滋味,却看得出齐昭昀苦痛,全然与面上平静神色不同。他不是文人士子,更非出自高门宫闱,自问是不懂得这一种坚守的,却不得不见之变色,为之震撼,继而相对无言。 齐昭昀一点都不柔弱,甚至矜傲得傲视世间,根本无需他劝解,宽慰,允诺什么。 齐昭昀不需要旁人来懂。 他读懂了,也就不再提起,转开话题:“他说……诅咒你。” 巫女也好,巫见也好,都有异乎寻常的诡异之术,说出的话不能等闲视之,顾寰意在提示,不知道巫见究竟是否设了祭坛真正施术诅咒过齐昭昀。不过依他想法,觉得恐怕是没有,只是刺杀不中,知道再没有机会,口舌之快罢了。 但也不能不防。 反倒是齐昭昀安之若素,抬起眼看着他,居然笑起来,凤眼舒展如窄刀,面色带着薄薄讽刺:“你看看我,人世间还有多少苦痛,我没有经历过的?国破,家亡,为天下人不耻,背井离乡……看来也只有夫妻离散,子女夭亡尚未经历,不过我这样的人,也不必……” 他说到一半,似乎是觉得灰心太过,截口不说了。 顾寰也唯有默然以对,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今夜的一切也只有宴会没有被打搅,剩下的都像这场对话一样分崩离析无法挽回,顾寰知道语言如同荻草一样软弱无力,于是也都省略了,将巫见的刀递给齐昭昀:“这刀就交给都督罢,毕竟也算是故人遗物。” 这话其实很容易成刻骨的讽刺,偏偏顾寰有最真诚的表情,好像旁人只需看他的眼睛,就能望到他心底,丝毫不懂得掩饰一样。于是身心俱疲,连一个嗯字也不想说的齐昭昀就看他的眼睛。 顾寰相貌很讨喜,高于周正,算是俊美,所可惜的无非是不够白皙,不算时人称道的那种美男子而已,但齐昭昀向来不以人之美为美,即使是这种倦怠,烦闷,甚至生出无边怨恨的时候,也没法在心里说顾寰的坏话。 他知道这人是真心的跨越了立场的区别,又在他皮囊之外清楚的看到他的矫饰与脆弱,堪称是看透了他,但因这份真诚,也不必在意了。 顾寰眉骨高,显得眼眸十分深邃,又是浓黑,眉睫低垂,眼神坦荡,简直和个孩子一样清澈明亮,但却不像孩子那么柔弱无力,那目光中明明就有千钧风雷,百万雄师。 被他看住,犹如被狮吼震慑,又像是被明镜映照,齐昭昀自觉是灰尘飞舞,被他看着居然觉出几分难堪,好像被无心的针刺伤,又觉得眼前豁然洞开,是另一个世界。 难道他封锁自己,远避尘世,只留一副躯壳虚应故事,已经这样久了吗? 他难得愣怔,旋即伸手接过顾寰递到面前来的刀柄。 触手生温,大概是顾寰焐热的。这上面没有沾上血,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华丽的杀人利器。齐昭昀低头看看,用拇指小心拂过秋水明月一般,中央散着沉沉金色符咒的刀刃,冷而暗含丽质的面容竟被对照出几分温柔蕴藉,顾寰悄然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所谓艳妆华服的丽人,自然很好,可要是装裹素淡,却以宝石黄金装饰,也照样夺人眼目。 对齐昭昀这样的人,赠以凶残又华丽的无鞘之刀,远比他料想的合衬。 齐昭昀抚摸着金刀,忽而抬起头来,对着他以熟稔的姿态笑了一笑,再度提起那枚金簪:“但愿令夫人不怪罪在下牵连将军,以见血之物为再见之礼,事发突然,恰好将军护着在下的时节这金簪掉了出来,也就只好权且一用了。” 顾寰一愣,才想起在旁人眼中,恐怕他身上有女子之物,都是给夫人准备的。 这件事从头解释就说来话长,所以他言简意赅:“内子体质荏弱,又是祭宫出身,这金簪给她恐怕不相宜……” 他临走的时候,云霁才刚好一点,能被人扶到廊下坐一会了,这金簪见了血嗡鸣不止,可见凶悍,若是给她碰了,怕是受不住的。只是这也不必告诉给齐昭昀知道了,只说了一句:“某今生最记挂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内子,另一个就是大人了,这金簪恐怕有古怪,不是一般的女子梳妆所用,等到了上都,封好送入祭宫也就是了。” 齐昭昀心中觉得有几分奇怪。他知道这个大人说的恐怕是顾寰的姐姐,那位举世闻名,灵力出众的巫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连私下都要称呼巫烛为大人,而不简单的说一句“家姐”。 要说是幼年分离之后疏远了,但看二人升迁依存的样子,自然不像,要说顾寰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人,齐昭昀也觉得不是。 他心里有疑惑,却不方便追问。
第七章 ,有些事值得 巫见最终照齐昭昀的意思水葬了,渡江前一夜,他们把他扔进了水里,齐昭昀那时候正站在岸边想,这也算是一宵冷雨葬名花,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幽默。 倘若巫见知道料理自己后事的人居然是齐昭昀,又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所以有时候,干脆利落的死了,自此了无牵挂也没有什么不好,从此之后人间一切故事都与自己无关了。 江头风波恶,齐昭昀临风站了一会,看着江水把巫见的尸身卷挟而去只觉得索然无味。他其实并无送葬的必要,又没有送葬的心情,正如对顾寰所说的一样,只觉得十分讽刺。 巫见是死不瞑目的,江东这片故土上和他一样恨不得将齐昭昀食肉寝皮挫骨扬灰的人不在少数,除了这种牵挂之外,齐昭昀在这个世上所剩无几,想要珍惜护持的却很多,岂不是讽刺? 他当初答应刘荣的时候已经知道这绝不容易,却不知道会这么难。南雁北飞,终生要足不沾地,无法栖息在飞越的任何一根枝头上,所知道的只是寂寞沙洲冷,他不得不感到一种彻骨的凄凉。 他答应刘荣,为的不是君臣之义,也不是一己之私。齐家祖上是累代的名臣良将,真正有风骨的高门,齐昭昀小时候长在老宅,那是一个名叫桐乡的地方,满地桐花,也有满地风流隽永,流传不尽的好故事。 他母亲也出自高门,姓贺,在前朝的时候出过顾命大臣。 早年间齐昭昀的父亲齐慕曾在江东朝中起起落落,也以退为进,隐居著述收徒过,那时候齐昭昀才十三四岁,借此机会由父亲亲自教养,后来齐慕桃李遍天下,齐昭昀的龙章凤质,少年大才也随之天下闻名。 有一则轶事南北皆知,说的是齐慕隐居的庭院中桃花盛开,众人在庭中清谈,座**有十二弟子陪侍,齐昭昀也在其中。齐慕问:“三春之景,繁矣盛矣,所缺者何?” 有答有花无酒的,有答应当月下赏花的,有答没有丝竹管弦,少了狂蜂浪蝶,或者美人的,都在预料之中。 座中二人所答,传为佳话。 一个是齐慕的爱徒,剑客,浪荡游子沈约,他说此处缺的是刀光剑影。 另一个是齐昭昀,他说缺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因此殊为可惜。 话音刚落,齐慕的政敌派遣使者持节而来,破门而入,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沈约所说的到场了,齐昭昀所说的应验了。 往后许多年是风流云散。 沈约四处流离,当年座中客也各自分散,齐昭昀跟随父亲辗转,最终定居都督府,竖起一面旗帜。 这旗帜也被他亲手焚毁了,还有什么可堪长久呢? 齐昭昀着实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几乎要吞没自己的涛涛巨浪,只知道大概非要如此不可,也知道自己只可勉力为之,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什么翻云覆雨手,都不过是天象与命数罢了。 他临风而立,眺望着盛放巫见尸身的竹筏顺水漂流而去,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身往营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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