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出征之师,都有专用于防范巫术的甲胄兵器,只是一时仓促间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了。 其实出了这么一件事,变生肘腋,顾寰也不很生气。他知道一旦巫见的伏击暴露,并没能近到齐昭昀身前,刀刃没能刺出血来,那就是失败了,不过是时间长短,如何被擒。他是元帅,自然不会为这么一件事大动肝火,所以烦躁者,不过是没料到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觊觎了他要保护的人的性命。 一面是因为这个人是齐昭昀,一面是因为他始料未及。 他虽然有几分愠怒,但知道不能被看似纤纤弱质的巫见寻到破绽,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上前的那几步也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开口道:“弓弩手准备好了吗?” 这话不是对巫见说的,是问身旁军士。 他治军甚严,又彼此熟悉,如臂使指,一个手势就能叫人趁着散开的动静悄悄离去,找到高处架设弓弩,显然并不想问巫见什么了。 巫见和齐昭昀之间并无私情,更没有私仇,唯一能让他穷追不舍,甘愿做有来无回的死士的,当然是灭亡的刘朝了。 巫见大约是存了死志,也不见得害怕,更对顾寰不屑一顾,只厉声对安静站在顾寰身后几步远,连衣裾也一动不动的齐昭昀控诉,指名道姓的历数他的罪行:“齐昭昀!你枉为人臣,枉托江山!你开门揖盗,你将锦绣山河拱手予贼!你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将来泉下,你如何面见先帝,如何见你齐家列祖列宗!” 他声色俱厉,言辞也十足锋锐,与含着疯狂恨意的眼神一样好像箭镞,直往齐昭昀岿然不动的面上射去。 其实他说得倒也是真的,同时更是自己前来追杀的理由。无论事实如何,齐昭昀心里又怎么认为,他的行径与巫见所说的实在也差不了太多,降书是他写的,城门是他开的,陈列江岸的重兵,也是他撤去的……亡国之罪名,刘荣固然是跑不了,可是更多的只能怪他。 何况齐昭昀往新都去,显然是要继续风风光光做他的朝廷要员去了,凡是真有点骨气的,自然恨他。 巫见一面以近乎疯狂的诘问喝骂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一面暗暗蓄力,趁着顾寰抬眼去看远处辕门上的弓弩手的时候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庞大的黑色鹰隼,从他头上掠过去,直扑齐昭昀的方向。 他来得早,隐忍许多,为的可不是问逆臣贼子一句你心何安。 变起突然,再加上巫女多半由于敬奉神明而身体孱弱,顾寰并未料到巫见居然如此迅捷,几乎等同于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下意识提剑一格,只来得及阻一阻巫见的去势,佩剑被那镶金嵌玉的宝刀用力一切,刺耳的刀兵相击之后,眼看仍旧往齐昭昀那里去了。 凡是蓄力一击,莫不难以收束,巫见攻势因这一阻,与他的预料全然不同,齐昭昀踢起散在地上尚未熄灭的一根木柴,直往巫见脸上而去,巫见再一劈这根木柴,满腔仇恨怨愤都忍耐到一个极致,清叱一声,扑身再上,齐昭昀手无寸铁,却射出一道金光,扎在了始料未及的巫见胸口。 宝刀锵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顾寰只看见巫见的脚步踉跄,弓弩手趁势射出几十只弩箭,全部没入巫见后背,把他射得如同一只刺猬一样,随后他就扑通一声双膝一软,倒下了。 顾寰再去看齐昭昀,却见齐昭昀正看着还有一口气的巫见。 他的神情始终是很平静的,即使是方才巫见突然出现,被他认出来,以急促的语气提醒顾寰的时候,也似乎波澜不惊。如今看着奄奄一息,血流披面,还未死去就如同怨鬼的巫见也面不改色。 但顾寰看得出来,他也不过是勉强而已。广袖尚可遮掩,窄袖袍服就不得不把他颤抖握紧的双手暴露于人前了。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这个星月夜仍旧寂静,只有一腔鲜血在地上涌流,还是热的。 “千秋之后,自有人评说我是什么。” 齐昭昀认真的盯着巫见,居然在给他一个交代。他看了看插在巫见胸口,嘤嘤嗡鸣的金簪,觉得这场面荒谬透顶。 潜伏敌营的义士来杀的是自以为在拯救黎庶的逆臣,让义士功亏一篑的却是从顾寰胸口掉出来的一枚金簪,江东巫女的遗物。 他和巫见其实曾经也多次见面,虽然并不是对方入幕之宾之中的一个,但彼此间也都有些激赏。当世战乱频仍,风流人物就好像好花好酒,总是留不长久的,彼此之间难免惺惺相惜。齐昭昀不曾看低巫见,巫见自然也听闻过他的名声。 一夕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巫见含着一口热血死去,秀美的面容苍白而可怖,染满血污,手中握不住蓍草,算筹,星盘,也握不住刀了。 而齐昭昀还活着,活着去见识世间风波恶。 他忽而觉得很倦怠,甚至没有力气挪动,也没有力气说话,却不得不上前,去巫见胸口拔下那支入肉极深,又以存在其中的诡异法术夺去巫见性命的金簪,抽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子,拭去血污,交还给顾寰:“情急之中不得不借此物一用,望将军勿怪。” 顾寰下意识的接过来,指尖在饮了血而温热的金簪上滑过,没说自己其实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着实小看了齐昭昀:“都督反应如此迅捷,是我该谢你。” 变起突然,又平定的突然,顾寰也才平定心绪,一面挥手命人拖走尸体,一面揭起帐篷的帘幕,示意齐昭昀先进来,齐昭昀却难得犹疑片刻,坦白直说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允准。” 他倒不是不识时务,只是一向不是愿意放低身段的人,因看得清别人要的不是自己身段柔软,而是独一无二,也就十分配合的放权,任凭押解,多余的事一概不愿意做,突然请求一件事,顾寰直觉并不简单,甚至可能很难办,但也只好示意他尽管说。 “待到渡江之时……把他水葬在澜江罢,故土难离,故水也是一样的。” 齐昭昀说出口的却无关自己,甚至也不难办。 顾寰放松肩膀,扭头去挑亮烛火,看着幽幽光影,缓慢谨慎的开口:“你求我……为了要你性命之人?” 齐昭昀也望着烛光,良久,解嘲一般笑了一声:“他恨我,因他的憾恨能找得到源头,我却不恨他。我的憾恨……是没有源头的。” 至于他到底恨什么,这就不必问了,国破家亡,哪一桩事不值得憾恨? 顾寰也不揭人伤疤,径直答应下来:“好,这件事我答应你。” 齐昭昀说了一声多谢,二人就又安静下来。顾寰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可他却不是很想告辞。他觉得齐昭昀需要陪伴,却不知道自己留下来算不算自作多情,正在离去与再和齐昭昀说几句话,摸索摸索他的心结是什么之间徘徊,却见帐篷外扑进来一个小童,一头扎进了齐昭昀怀里。 方才那波乱子一出,顾寰现在正是警惕的时候,刚想上前,就听到一声孩童的声音,还有些熟悉:“公子!我都看见了!” 齐昭昀搂住那矮小身影的肩头,默不作声的抚摩安慰,顾寰这才分辨出是那个齐昭昀带上路的小童,当初拜会齐昭昀的时候,来应门的也是他。 虽说这孩子跟在齐昭昀身边,平日里很是少年老成,且眼高于顶,轻易不肯让人帮自己照顾齐昭昀,务必事事亲自过手的,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吵醒之后又认出闯营的是巫见,再见齐昭昀在方寸之间射杀巫见,已经是吓坏了,等到外面的声音都平息了,这才扑进来寻求齐昭昀的安抚。 顾寰听他已经哭起来了,双手搂着齐昭昀不放,而齐昭昀也任由他赖着,甚至抱起这个小童,到榻上坐下安抚,觉得这时候的齐昭昀似乎才是最真实,最温柔,又最不容人插手的,一看帐外有自己的亲兵欲言又止,就自己走出去了,让他们二人说一会话,或许比他不知如何安慰的胡言乱语更强几分。 “怎么了?” 顾寰一步踏出帐外,就放下帘子不让人窥视里面的动静,主动对亲兵发问。 亲兵手里捧着那把巫见的武器:“将军,这刀左何处置还需将军示下。” 顾寰从他手上拿过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以他见惯锋利兵刃的眼光,也不得不说这刀并没有华而不实,是真正的好刀,吹毛短发,映照着寒光,好似一泓水。 “怎么,没有找到刀刃么?”他想起这件事,追问了一句。 亲兵摇头:“没有,那人身上并没有,还有……” 他正想问巫见的尸体该怎么处置,顾寰就先给了答案:“装殓了,投到江里去吧。吩咐下去仔细盘查,务必将漏洞都补起来,倘有细作……” “格杀勿论。” 亲兵肃容抱拳拱手应了,顾寰却被一件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往前走了几步,躬身拾起。 是齐昭昀替他擦拭金簪的帕子,之后被他随手丢弃了。顾寰想也知道齐昭昀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再用血污的帕子了。他借着月光一看,见只是素白,连个暗纹都没有,更什么都没绣,难免觉得意外,仔细一想,却觉得心里有大磬击了一下,清音回响。 齐昭昀,是给刘朝服丧呢,不愿意见鲜艳的颜色。 巫见问他将来如何面见先帝与祖宗,齐昭昀回以千秋之后自有人评说,好像坦荡,但大概已经不抱希望于将来泉下相见,再被公正以待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第六章 ,最是风波恶 顾寰再回到齐昭昀的帐中时,那童子已经被哄好了,脸上犹有泪痕,紧紧依偎着他不肯稍离,好似雏鸟紧抓住成鸟。 见到他又回来,齐昭昀也并未预料到,却不多说什么,拍了拍怀里的孩子,对他解释一句:“他毕竟还小。” 人虽然小,志气却不见得,这童子对顾寰一向不假辞色,见了他也不愿意表现软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中规中矩:“不打扰公子了,丹枫先出去了。” 这倒是顾寰头一次知道这个童子的名字,他不露出异色,齐昭昀也将这童子的郑重其事看得很重,点一点头,严肃的让他退下了。 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顾寰这才坐在齐昭昀身边,低声道:“都督……也殊为不易。” 他起先对这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多加照顾,不过是战胜者的优容与风度,后来又因一席时世如轮的话,悚然惊觉齐昭昀如此透彻,又如此苦涩,不得不分出更多心力来注意他,到了现在,甚至把注意变成了同情。 齐昭昀是不要人同情的,可顾寰的柔软情绪要生发,也容不得他管制。他只是不在齐昭昀面前流露,对他一切如常,当做什么都没有而已。 顾寰的人事与故事,都比齐昭昀简单许多,虽然也苦痛,但齐昭昀毕竟遭逢巨变,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都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无可懈怠,无处躲藏,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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