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原本不相信师夜光望气而自荐的那个传说,只以为是商王为登基做的铺垫。如今看来,倒有七八分可能是真的。师夜光的来路,原本与齐昭昀无关,可这个人一上来就要触摸他的命运,就不得不让他严词拒绝了。 师夜光声音幽幽如泠泠泉水,仍然不肯撤回自己的手:“你自己知道,命不值得顾惜,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何必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劝我?何况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数,不想知道你所求的能否成功?我从未见过不想向我求未来的人。” 他说得古怪又笃定,好像已经看穿,又好像可以更改,诱使出好奇心和胜负欲,似乎对齐昭昀面相所示的一切都饶有兴致,除此之外对二人的身份,关系,复杂的局面都浑不在意。 这不能说是大话。人都惧怕未知,因此而对未来有无数疑虑,倘若能有办法知道将来的命数,多数人都是愿意的。只是齐昭昀不愿意而已。 齐昭昀猜测假使他真的始终是这个样子,恐怕不能有如今的超然地位和斐然名声。 他也不想知道什么预言。 “不必了。”齐昭昀仍旧以拒绝的姿态回答他:“我会自己去看。” 师夜光这才似乎真正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寒刺骨,好似一根针在颊上一触即分,他微微扬眉,应了一声:“唔。” 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要不然是因为害怕,要不然是因为笃定,齐昭昀是哪一种? 师夜光问了自己一声,又打散这个念头并不深思,对着齐昭昀点了点头:“那也很好。” 他说每一句话都好似真心,做每一件事也似乎只遵从本心,浑身上下都有慵懒冷淡不愿意搭理人的气息,神态又美得出奇,恐怕很少有人因他突兀的接近与逾距的谈话而感到被冒犯的。 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本事,倘若不是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 师夜光要私下见他,恐怕也并非是他自己的意愿,赵朔仰赖他也并不出奇。齐昭昀只是觉得寄望于无法了解,也不能触摸的命数,天意并无意义。 人的命,还是靠自己。
第十章 ,君字化极 师夜光的脚步是轻盈无声的,回去的时候他先走,齐昭昀目送他远去,仔细分辨才能听出他比落花声轻了不少的足音。 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能人异士的诡异与飘然,又透露出那种天赋,不能不让齐昭昀怀疑他的出身与来意。师夜光在赵朔帐下这么久,始终是装神弄鬼恐怕不足以令他地位超然——赵朔还远没有绝望到宠信术士的地步,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绝不会是迷信邪魔外道的人。 师夜光远比他看起来年长,也比他看起来更深不可测。 齐昭昀不喜欢师夜光,他也怀疑世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师夜光。他也不喜欢这场宴会,即使自己并未被忽略,也尚未被刁难。外面繁花似锦,一簇紫藤花从廊檐上垂下,挨在他的肩膀上,散发出一阵清甜香气。 这里比华丽厅堂之内更令人心旷神怡。 齐昭昀又在外面站了一会,抬手轻轻抚摸藤花柔软浅紫且汁水充沛的花朵,这才转身回去。 里面仍旧热闹,他进去的时候师夜光若无其事投来一个眼神,其余人正在听赵朔说话。 “顾郎还没有字呢,”他对顾寰亲切得过分,齐昭昀莫名想知道三位盛名蜚著的公子是否对此心怀警惕:“孤记得你的名字是令姊取的,如今你功业既成,也长成大人了,是时候有字了,孤给你挑一个,如何?” 一般来说,男子取字不会很晚,多数都是成人身份的象征,交好的朋友与长辈都可以呼字而不称名。不过顾寰出身低微,又不能时常与巫烛见面,再没有别的亲人在这种事上无微不至了。 而商王赐字无疑让他唯一的短处——出身不值一提了。齐昭昀微微抿起唇角,持续观望。 这对顾寰是一件好事,在场的人当然都知道,顾寰干脆的谢恩。赵朔在桌案上点一点,沉吟片刻,道:“寰,化极?” 场内静了一瞬。 不过赵朔显然不是在询问意见,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这倒是与你很相配,无往而不利。” 齐昭昀归座的时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不至于觉得现在就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何况顾寰应该是赵朔最倚重的将领之一,但化极二字并非那么好承担的。 所谓寰者,宇内四极也,但化极这两个字无论如何解释,总归逃不过教化四极,教化宇内之类的释义。行教化之事的只能是王者之师,赵朔此举自然也有昭示自己即将称帝的意图,并不全是为了抬高顾寰的地位。 然而即使如此,猜疑在权力场中总是不嫌少的,从今日这场面流传出去之后,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对此议论纷纷,忌惮起来这年少将军。就算其余人不足为道,赵朔的公子们绝不会很乐于听到这种消息。 即便是借其他人昭示野心,似乎也不该是非亲非故的顾寰,最靠近的该当是赵朔的儿子们。将来继承皇位的也是他们,无论怎么想都很顺理成章。 齐昭昀抬眼看了看欣然接受的顾寰,知道他除了欣然接受并无他法。顾寰是纯臣,他不结党营私,不广纳门客,唯一所依靠立足的正是赵朔的赏识,二人自然亲密无间。赵朔越是看重他,对他越是一件好事,不管旁人怎么看待。 不…… 或许正是因为用儿子们来昭示将要发生的禅让与称帝一事太过顺理成章,所以赵朔才不能这么做。他还年富力强,怎能让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尚未坐稳帝位就开始储位之争?这是最愚蠢的。何况他的儿子太多,一旦态度有所偏倚,毫无疑问就好像是一种暗示,鲨鱼会循着血味四处疯狂钻营。 情况只有更坏,无论是君主还是父亲都不会想要看到这场面的。顾寰的好不仅在于他是纯臣,还是孤身一人,巫烛名义上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巫女并不能直接参与政事,掀不起什么大浪,又十分好用,仗还没有打完。 顾寰正当意气风发,无论多么受宠都不奇怪。 齐昭昀不敢说自己猜中了一切,不过不中亦不远矣,这些并不难猜。他几乎可称是长在权势的中央,虽然并非权势的主人。他曾经侍奉刘荣,那也并不轻松。尚在储位的太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枕,何况江东在他长大的时候只有每况愈下。他长于这些,只是也会觉得疲倦,何况这斗争无休无止,永远不会停歇,人却是会迭代更替的。 在江东是如此,在新都也如此。 齐昭昀微微叹一口气,就看到顾寰的表情,于他是一件纯然的好事,顾寰是很高兴的。这也就算了,毕竟总有人是为此而喜悦的。他刚把注意力移到装饰精美的桌案一角上,就听到赵朔突然提到自己:“都督是南人,从前没有来过新都,此地的风物与气候还适应吗?” 这问题可能初衷并不算考验,一旦出口却成了一种颇富言外之意的暗示。齐昭昀不得不也用暗示的方式来回答:“风景殊甚,人事相同,天下既然皆为王土,在新都与在江东本该并无差距,有所差异的不过是朝气与暮气罢了。” 他的态度干脆,神情不卑不亢,出乎许多人意料,就连提出问题的赵朔也直起身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这才缓缓露出温厚长者的笑意,点头赞同:“确实如此,大都督透彻明敏,令人佩服。”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齐昭昀的识时务简直不像是献媚,更带着几分冷淡,态度却是明明白白的。赵朔见惯了扭扭捏捏,令人倒尽胃口的“君子”,分明贪生怕死,慑于权势,终将对他俯首叩拜,却非要说些漂亮话,甚至试图做些漂亮事。 倘若真是君子,以身殉国,那也值得人赞许敬佩。赵朔为这样的人收过尸,也把他们放回山,与他们复仇的大军打过仗。他有自信,真是天命所归,无论如何最终都能成就。如果不是,迟早要败亡。正因如此他并不惧怕别人的挑衅与不驯,甚至乐于给对方一个战死沙场的体面死法。 但人不能贪婪,不能什么都要,更不能坐等权与名送上门来,格外的令人看不起。 他本想着以怀柔政策对待齐昭昀,随后缓慢的展示实力,说服他真正投诚,而非表面低头,暗地里其实怀着不满,甚至仇怨。现在看来倒是不必如此迂回婉转,齐昭昀比他想的聪明,也比他想的更不像是个文人,君子。 气节是个好东西,秉承正气而死也值得人肃然起敬,虽然不是赵朔想要的,但他也能欣赏。如齐昭昀这样明白的爽快人就更是意外之喜了,聪明人总是更喜欢聪明人,赵朔认为自己虽然年近五十却并不迟钝。 真正的君主值得天下所有的聪明人济济一堂。 他朗声大笑,挥手道:“确实如此,都督之言辞令人激赏。听闻你府中没什么家人侍奉,这可不行,正好新送来一批**,尚未赏赐下去,都督带走吧。” 这一批是几个显然未知,赵朔自己也不当一回事。他与楼夫人夫妻恩爱,互相敬重,也不缺姬妾——凡是志在天下的男人莫不如此,女色远不如权力能令他沉溺,赏给臣下虽然是大手笔,却显然不令人吃惊。 如同给顾寰赐字一样,于接受的人而言,不管是什么都是一件好事,齐昭昀也只好谢过,欣然接受了。 这场宴会的主角由此而非得是齐昭昀和顾寰不可了。一个是早就崭露头角,另一个将来如何多半也要看赵朔的心意,虽然现在还妾身未明,不过赵朔已经一口一个都督叫起来,并未有新的说法,还是令人眼热心热起来。 齐昭昀在江东刘朝的时候,子承父业,做的是总领军权的大都督,总督兵马。 赵朔这里显然并没有这样的职位给他。早年间赵朔戎马起家,军权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眼下他虽然事务冗杂,很少亲自领兵出征,但毕竟弓马娴熟,宝刀未老,何况还有几个好儿子,和麾下数不完的猛将,怎可能将数百万大军都交给初来乍到的齐昭昀? 何况大都督本来就不是常职,裁撤了也是平常事。众人所猜测的是齐昭昀将来还要领兵打仗。他在江东素有威名,若非国力衰弱,如他所言“暮气”沉沉,本也不会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 赵朔得到这样的美质良才,自然要物尽其用。他称帝的事已经近在眼前,有的是齐昭昀能做的事,但是他想要怎么用齐昭昀? 新的皇帝就有新的官制,马上赵朔要给朝堂之内最后一次大换血,他的意图至关重要,可是对于赵朔这种人,试图猜测他的心意并不容易,何况倘若真有人能对此知道一二分,那非师夜光这个怪胎不可。 赵朔身边总是缺不了师夜光。他从前是个不信命的人,却因为师夜光而坚信自己就是天子之命,且一步一步真的做成了,从此越发信赖他,简直魔障。听说就连慷慨英武的大公子赵庭也对师夜光不假辞色过,甚至有好几个人碰上过,那场面确实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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