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这句你不肯解,那你说说,你文章中说的宣帝‘相丙吉,退延年’,具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讲堂里一片静默,柳舜卿僵了片刻,缓缓站起身低声道:“……学生不知。” 李思昉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不知?!你既不知,又如何能写在自己文章里,还洋洋洒洒、头头是道?” 柳舜卿狠狠咬住下唇,剧烈的痛感让他勉强从慌乱中找出一丝头绪,他忍着耻辱低低道:“学生知错了。那篇文章……是他人代笔……” 一言既出,如银瓶乍破,周围的喧哗声瞬间高了几倍。 李思昉怒道:“你竟好意思说出口?!不会背,不会写,可以慢慢教、慢慢学。但是,弄虚作假,这已经触到了为人的根本!你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作弊,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敬畏之心?” 柳舜卿在底下哑口无言,悔不当初。 从小到大,他从未像此刻这样难堪过,也从未像此刻这样鄙夷过自己。这时候,已经不是别人看轻了他,而是连他自己,都看轻了这样的自己。 他紧紧咬住牙关,努力忍着羞愧和耻辱,就这么孤零零站在讲堂中央。 四周一片静默,虽然没有抬头亲眼看见,但周围的目光如有实质,像刀、像刺,狠狠扎进了柳舜卿心里,在这单纯阳光的少年心上,刺出了伤,流了血……这些伤以后或许会慢慢结痂,疮痂脱落的地方,或许能长出一层硬硬的茧……可当前此刻,柳舜卿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窒息和痛悔…… 有时候,人往往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怎么美好的瞬间,突然就长大了。 李思昉见柳舜卿已经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也不再步步紧逼,淡声道:“柳舜卿,这篇文章,你拿回去重做。这次我不限制你时间,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交给我。但是,我希望这次是你自己写的。” 柳舜卿默不做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羞愧至死!没脸活了!谁来救救我?! 崔明逸:乖,我不是已经来了么? 第0009章 了悟 一下课,吕质文、谢樵行等几人便迫不及待凑到裴少成身边。 吕质文一边拿眼角斜觑着柳舜卿,一边刻意高声道:“这等沽名钓誉、弄虚作假之徒,我当真羞于与其为伍!” 谢樵行低低冷笑:“到底是侯府嫡子,请个代笔都这么有水平,一般人可比不了。” 另有一人不屑道:“你别妄自菲薄,咱们这些人家,请个像样的代笔谁还请不起了?不是能不能为,而是愿不愿为。” 旁边萧守真有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冲那帮人道:“舜卿不必参加科举,之前没学过策论做不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吕质文反驳道:“不会策论没什么奇怪,请人代笔沽名钓誉,那便是品格有失!” 另有一人接口道:“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有爵位可袭,何必上这儿来跟咱们挤在一处?他压根儿就不该来国子监。” 柳舜卿在周围的议论声中深埋着头一言不发。 他始终没有听到裴少成的声音,但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此刻是怎样一番心境。人家不过是涵养好,不愿像吕志文等人那样当面论人长短罢了。 一时之间,柳舜卿对当初抢了这个座位感到无比后悔。如果能坐的稍微远些,大概便不会像现在这样窒息难当…… 冰冷沉重的空气中,柳舜卿感到肩头微微一暖,他缓缓偏头,听到崔明逸的声音响在耳侧,听上去比平日里更温润柔和几分:“走,陪我出去透透气。” 柳舜卿像抓到水中浮木,急急起身低着头随崔明逸出了讲堂。 崔明逸没问来龙去脉,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那些经世致用的文章,可是,除非你不打算在国子监待了,不然以后少不得要在这方面多用些功夫。” 柳舜卿垂眼点头:“我知道。”他沉默一瞬,咬咬牙道,“我要在国子监待下去。我也要学会那些在这儿有用的东西。我如果就这样逃跑了,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和耻辱。” 一向轻松随意、率性而为的小少爷脸上,显出某种可以称之为执着、坚忍的情绪。 崔明逸垂眼盯着眼前人,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说得对,咱们不能逃跑。以后,有不明白的问题都来问我,我来帮你。” “嗯……谢谢你,明逸。”谢谢你愿意帮我,更谢谢你什么都不问,便毫不犹豫选择站在我这一边。 “什么话?咱俩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崔明逸笑了,眼中带了点小小的无奈和不满。 从前,虽然快乐远远多过忧虑,小少爷的人生也并非毫无挫折。然而,这次的事,对柳舜卿造成的冲击却是截然不同的。 以前偶尔被误解、被耻笑或者被拒绝时,他心底坦荡,问心无愧,心里其实并不真把那些挫折当一回事。 然而这次,因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做了令自己都深感无地自容的事。自己心头尚且不齿,更遑论他人? 他想要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和品格,想要堂堂正正面对他人、面对自己,就必须做出改变。 从那日起,柳舜卿像换了个人,不再想着调脂和香,莳花弄草,只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圣贤书上。 家里和国子监斋舍的书桌上,诗词歌赋、琴谱画册全都被束之高阁,只留了些他从前一看就直打瞌睡的经书和史书。 柳舜卿固然天资聪颖,但跟同学比起来,他差距属实不小。 吕质文入学时就读完了十三经,裴少成自然只多不少。柳舜卿因为当初根本没用过心,《书》和《礼》读了跟没读差不多,《易》和《春秋》更是连碰都没碰过。 为了尽快弥补差距,柳大少爷食不甘味,寝难安枕,就连中午吃饭都在赶时间学习,每月两天的休假时间,更是待在房里足不出户,整日价手不释卷。 家里柳老太太和柳夫人见他如此用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越发宠得不知怎么好了。 柳君泽更不用说,见儿子突然开窍,老怀甚慰,对当初送柳舜卿去国子监这事越发满意,还派人给国子祭酒和几位博士暗中送了礼物。 过了些日子,李思昉又在课堂上来了一次突然袭击,让学生们当堂默写《禹贡》并进行解读。 柳舜卿暗暗心惊,幸好他近日用功用到点子上,这篇恰好已经背会,否则今日又是一场灾难。 次日一早,李思昉拿着学生们昨天默写的作业来到讲堂,脸上笑容可掬,连颌下的胡须都显得飘逸了几分。 他将作业放在案几上,清清嗓子,捋捋胡须,开口道:“这次的作业,各位完成得都不错。特别是柳舜卿,这次默写全部正确,字迹尤其漂亮,看着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可见近来私底下没少用功啊。” 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过,你文章里有几处解读尚不够准确,我已经给你圈出来了。下课后,你可以找你前排的裴少成请教一下,让他给你说说,这几处到底该如何解。” 柳舜卿恭恭敬敬起立道:“是,学生记下了。”随后上前拿回自己的作业。 下了课,等李思昉离开讲堂,裴少成犹豫片刻,缓缓转过身,目光淡淡停留在柳舜卿脸上。 柳舜卿会意,立刻站起身退后半步,朝他微微一颔首,垂眼道:“不劳裴公子。老师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去问别人就好。” 说完,柳舜卿拿起作业转身往后排的崔明逸身边走去。 裴少成盯着人飘然离开的背影看了半晌,唇角带着几分嘲讽轻轻一勾,又木着脸慢慢转回身去。 崔明逸帮柳舜卿看了文章,将几处错误之处解读明白了,这才低声笑道:“你不是想结交裴少成么?老师让你去问他,他也打算教你了,这么大好的机会,怎么反倒跑我这里来了?” 柳舜卿苦笑道:“明逸你就别取笑我了。你明知道人家一向不愿搭理我,如今心里更不知如何瞧不起我呢。今日不过是师命难违,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崔明逸一边拉着柳舜卿出了讲堂,一边好奇道:“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好端端的,他凭什么不愿搭理你?” 柳舜卿黯然道:“从前我也不明白,所以总也不肯死心,老觉得是自己表现得不够有诚意,或者是言语间不小心冲撞了他,所以总觉得还有机会修正。 “不过,事到如今,不管他以前因为什么不爱搭理我,就上次代笔那事,已足够他轻视我一辈子了。所以,我也算彻底灰了心。天下美人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是我能结交上的。” 崔明逸偏头想了想,认真道:“你也别灰心,我总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冷眼旁观这些日子,觉得那裴少成也不像是非不分、目中无人的人。你更不用说,自小心地纯良,为人真诚坦率,怎会偏偏入不了他的眼?” 柳舜卿缓缓摇头道:“我现在也算想明白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可讲,也不一定凡事都能分辨个清楚明白,是我从前活得太肆意、太简单了。” 崔明逸却不肯放弃。不能理解的事,他尤其想要寻根究底:“你把你们从初识到后来交往的细节都跟我说说,我还非想弄个明白不可。” 柳舜卿无奈,只得从最初的酒席说起。难得他记忆力好,细节竟是一点也没遗漏。 崔明逸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突然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柳舜卿顿时好奇起来:“当真?我跟他交往机会也不多,统共就这么点东西,我揣摩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门道,你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崔明逸笑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从前外面有些关于你的流言?” 柳舜卿一怔:“流言?好像听过几句,无非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些吧,我也没当回事。反正事实本来也相差不远。而且,那些传话的人,我压根儿看不上眼,也懒得理会他们。” 崔明逸不置可否,摇头微笑道:“原先我听了那些流言,也不在意,知道不过是外头市井之人对侯门嫡子又好奇又嫉妒,瞎过过嘴瘾罢了,反正谁也没法当真去一一堵上他们的嘴。可如今,我怀疑这些流言传得厉害了,有人竟当了真。” 柳舜卿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裴少成听信了一些对我不利的传言?” “恐怕正是如此。很可能当初跟裴少成传这些话的人,不是普通人,容易取信于他。加上你在他面前的一些表现,让他彻底误会了。” 柳舜卿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呆:“表现?……我什么表现让他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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