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潋意攥着那根树枝替自己开路,身形走得滞缓,看上去有些茫然,像只不知道去哪的无头苍蝇。 前方路上有块被埋了一半的石头,嚣张的在路中央支楞着半个头。萧潋意那根中看不中用的树枝没扫到它,对此无知无觉,眼看便要踩上去。徐忘云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开口,“有石头。” 萧潋意猛地抬头,整个人像是愣住了,停在原地没反应。徐忘云回身看了他会,轻微地一蹙眉,俯身拾起了他树枝的另一头,转回了脑袋,道:“走吧。” 树枝另一端被人抬起,引着他往前走。萧潋意一时半会竟没反应,六神无主地跟着他走了段路,这才猛地回了神,突然提高了声音应了句:“嗯……嗯!” 他不敢再多说,怕多说半句,又惹徐忘云烦。徐忘云一路将他带到了屋子前,松开树枝,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这时候,却听萧潋意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了:“……阿,阿云……” 徐忘云本是不想搭理的,可他沉默了会,还是转了头去看他。萧潋意停在原地,下唇抖得厉害,说:“……你的伤处还痛不痛?” 徐忘云默了半天,低声回:“不痛。” 得了他这一句,萧潋意似乎备受鼓舞,面色肉眼可见的光速亮了起来,又慌张追问,“你还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伤?还……”还生不生我的气? 后半句话,他没有勇气问出来。 徐忘云闭口不言,半晌,他说:“没有。” 说完这句,任萧潋意再问什么,他也再也不说话了。 萧潋意毫不气馁,见好就收,也没再死死缠着他追问,只是跟在他身后的距离悄悄又缩近了些。他心底犹如枯木逢春,又生了些痴心妄想的希望,觉得徐忘云这块寒冰似乎已隐隐有了被他捂化的倾向。他自知做了错事,不敢求徐忘云原谅,也没脸面求徐忘云原谅。只想徐忘云不要带着对他的满腔恨意,一走了之了就好。 他痴痴等着徐忘云有回头的那天,就像凡人祈求神仙垂怜,等一千年,一万年也心甘情愿。 可徐忘云不这么想。 夜里他抱剑守在萧潋意窗下,望着孤月,心下却想:他是不是又在装可怜? 又和从前一样,他精心计算好了全部,知道我不会放他不管,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真从山崖边上滚下去,所以又拿自己的命铺路,好让我觉得他可怜吗? 是这样吗? 徐忘云无法给自己答案,他好像没有办法拿一个“好”或“坏”字单纯地去衡量萧潋意这个人。这世上千百万人,好像只有他一人是个难言的例外。徐忘云心底浪潮般翻滚起许多,想起他如何欺瞒、算计、歇斯底里;又想起他如何痛苦、屈辱、愤恨而又束手无策。他想起从前萧潋意蜷缩在他怀中说不甘心,想起他跪在雪地中倔强而孤零零的背影,想起他在自己房门前欲叩又不敢叩下的手……以此种种,徐忘云不能违心地说是全然作伪。 可他又想起宋多愁。 他想起宋多愁期待、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徐忘云重重闭上了眼。 翻涌的浪潮被狂风带动,汹涌拔高片刻,再偃旗息鼓地平复下去。徐忘云静静待那浪潮过去,复睁开眼,抬头又望月亮,停住不动了。 身后窗子里,却忽然被人轻声叩响了。 萧潋意的声音透过窗子传到他耳边。 “阿云,我知道你在这。” 他声音又低又轻,活似怕惊动什么,小得近乎耳语呢喃。徐忘云一动不动,不出言回他。萧潋意便并了两根手指,轻轻用骨节敲了两下木头窗沿。 “咚咚”两声响,与徐忘云每夜用剑鞘敲出的动静一样。 “我……想和你说句话。”萧潋意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救了我,我醒得时候睁开眼,还以为是已经到地狱里头了,我想着怕是得受千万年火烧来赎罪,这倒没什么。可后来我又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想神仙不厚道,知道我早做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就捏了个你来身边折磨我,这算什么刑罚?” 他说到这,又轻轻笑了声,接着道:“我那时候心想,要是能让我再见着你一面,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徐忘云的心脏细细地抽痛了一下。 “我总是在悔恨,阿云。要我重头来一遍,我……我还是会这么做。可我绝不会在那座山上骗你往京城去了。” “要是看见你来,我早早的就会从轿子里跑出去,绝不会让你见着我一眼。” “阿云。”他轻声道:“你要走,就走吧。” “我再不会拦你了。”
第93章 不要怕 雾卷暮色,残月寂寥。 有微弱风声卷过,卷着他这句极轻的话撩起了山林树叶,哗啦一阵响,复再归了一片寂静。 徐忘云默不作声地坐着。 身后,萧潋意说:“我走前立了道遗诏,再过段时日,明昭帝崩逝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其实那时候,我本来是想放把火把那地方烧干净的。谁想做什么狗屁皇帝?这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顿了下,接着说:“……结果我火都点起来了,又想,你会不高兴。” “皇宫十二顷,里面装了数千宫人内官。你说得对,他们的命一样重,不该和我一道死。” “死讯既出,桃蹊会打点好一切,新皇人选我早已选好,宗亲旁支里有个叫萧其雁的,是个不错的人。我走前理清了许多积年的杂事,他登基后不会再有什么阻碍,天下在他手里,百姓也不会过苦日子……到那时候,天底下就再没有什么明昭帝,也再没什么令和公主了。” 他停了下,轻声说:“可我还在呢。” 徐忘云眼皮极轻地颤了一下。 “……我还在这里呢。” 犹如一片枯叶落进池水,惊起波澜涟漪。水花越溅越高,涟漪越阔越深,带着冰凉潮湿的寒意,慢慢浸透他的身体。徐忘云抬头看,看见远处四君山下群山重重,峭崿入云,一峰叠着一峰,遥遥不见尽头。 可那重重山峰后面又有什么呢? 凡人眼界生得太窄,一叶障目,总容易被眼前的东西蒙了心智。 狂风骤起,呼啸卷起徐忘云鬓边落发,汹涌地朝着山峰处涌去。山石巍然不动,明月寂静高悬,天地孑然,万物生在其中,似乎都只是亿万年桑田沧海间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 徐忘云定定看着,许久一动不动。 他用沉默问,山便亦用沉默回。四周阒然无声,高大树影微动,发出轻轻一声响,似乎还有话要和他说。 徐忘云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能再见着你这一面,我知足了。”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哽咽,“我不求别的什么了。” 风声渐止,窗外悄无声息。 屋里一片漆黑,仅有窄窗旁隐隐透出小片朦胧月光。萧潋意站在这方寸光影中,背影沉默而僵直,手指颤抖着搭上窗台,却不敢再多往窗外走近一步。 他怕他过去了,外面什么人都没有,空旷山地,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半响,静无人声。 萧潋意心慌意乱,手指到底还是提心吊胆地往窗外伸了过去。只是才伸了半截,他手腕便极剧烈地抖了一下,硬生生又逼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却忽闻吱呀一声响。 身后老旧的木门极缓慢的被人推开了,发出的轻响却犹如雀喧鸠聚。那一瞬间,萧潋意分明听见自己胸腔内有什么狂乱地跳起来,像万千雨珠争相砸在他的血肉上,一颗紧接着一颗,鸦飞雀乱,似欲破骨而出。 他猛地转了头,对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停着不动了。 萧潋意的嘴唇颤抖起来,虽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个人正站在那,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是徐忘云。 雨珠积成了满溢的河,堵塞了他的喉咙。萧潋意好半晌竟说不出话,浑身打着细小的颤栗,怔在原地不动了。 徐忘云平淡看了他一会,进了屋,回手关上了门。 他说:“睡吧。” “……云。”须臾,萧潋意才吐出一句话来,可惜实在抖得太厉害,只能叫人听清最后一个含糊的字。 徐忘云没看他,脚步几乎轻若无声地走至了他面前。 说来也是神奇,他步子走到哪,萧潋意的脑袋便会随之寸寸转过来,精准无误,分毫不放,若他现下眼睛看得见,应当是要将徐忘云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 徐忘云说:“夜深了,休息吧。” 萧潋意抖着说:“你……”你不怪我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这句话。 也是同样神奇的,好像徐忘云知道他没问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似的,出声“嗯”了一声。 这一个嗯字,如同火星落入油锅。 萧潋意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他身子剧烈地动了一下,像是要扑过来又不敢,硬生生刹住了脚,又问他:“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你一下?” 徐忘云说:“可以。” 萧潋意如得赦令,急切又分外克制地摸上徐忘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寸寸往上摸,手臂、肩膀、脖颈、发丝,最后摸上了他的脸。 鼻子,眉毛,眼睛。萧潋意指尖细细颤抖,所过之处像轻风扫过。徐忘云纹丝不动,任萧潋意在他脸上身上乱摸一通,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尾处。 萧潋意两只手掌捧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徐忘云罩得严严实实。 他气息紊乱地毫无节奏,掌心微微发着烫,离得太近,透过那层薄薄皮肉,徐忘云甚至能听见他血脉中急速涌过的血流声,像浪潮拍打着岸边石头,哗啦巨响,简直无法忽视。 徐忘云无法无动于衷,于是说:“你经脉刚长好,不能有这么剧烈的波动。” “……好,好好好……” 萧潋意猛地撒了手,像是被烈火烫了似的,面上神情仍是怔愣,像还回不过神来。 徐忘云牵他到了床边,引他躺下,说了第三遍,“睡。” “好,好。” 萧潋意只会说这两个字,还真就乖顺躺下了。徐忘云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又在从前他没醒那会徐忘云守夜的椅子坐下,正要闭上眼,却看萧潋意惊醒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恐惧道:“阿云!你在哪?” 徐忘云答他:“我在这。” 萧潋意于是又安心睡下去,只是不过片刻,便又惊醒爬起,再问他一遍。徐忘云也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答,终于在数不清多少次后,他干脆起身坐在了萧潋意床边,抓住他的手,说:“我在这。” 萧潋意如获至宝地抱着他这手不放,再度又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惊醒过了。 天色蒙蒙亮,晨时薄光透过窗子映进来,徐忘云守了一夜,在他床边上趴着浅眠,被这点光亮唤醒,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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