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叫他过黄泉时也能无比清楚地想起来,哪怕要受万年的地狱火烧,有此刻在,似乎也再算不得什么了。 徐忘云的手摸过他全身,摸出这具躯体破得几乎是张透风的麻布,万脉俱枯,再无回旋余地。他停住不动了,心头一时是震惊,一时悲痛,紧接着交织成巨大的怒火升腾而上,烧得他心脏阵阵发痛。 “……你歇斯底里的发了这么多天疯,现在要一言不发地自己去死了?” 萧潋意只盯着他,叫他:“阿云。” 徐忘云怒不可遏,不知该怎么答他,使力闭了下眼。 “你愿意和我说话了。”萧潋意轻轻笑起来,“再和我多说两句吧,好不好?” 话一落地,他又大口吐出许多黑血。 眼前黑暗如潮水般涌进来,萧潋意神思涣散,余光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血,却下意识伸手,做了个将徐忘云往外推的动作。 他低低道:“脏……” “……”徐忘云愣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咬牙切齿地低声叫他:“萧,潋。意。” 黑色潮水已将萧潋意整个笼了进去,他已是听不着徐忘云在说什么了。恍惚间,又忽然手指一动,搏力往徐忘云手里塞了个什么冰凉的东西。 徐忘云低头一看,见那是根小巧的玉簪,尾部雕花已没有那么清晰,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中长年累月的抚摸,已是很旧了。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初遇,萧潋意扮作“沈沅”时,哄徐忘云在京城里买给自己的玩意。 “……对不起。” 萧潋意唇边还残留着笑意,像是很歉疚,弥留之际,轻声对他道:“你忘了我吧。” 你忘了我吧。 忘了我,忘了京城,忘了这些朽烂的糟心事。你还是去天下做你济世救人的剑客,仗剑四方,随心所欲;要是再碰上不平事,想出手就出手,横竖你武功这么高,谁也打不过你。 你该去的,你本就该生在广袤的天地,是我私心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困在这方小小皇城,叫你平白受许多蹉跎,伤了这么久的心。 阿云,对不起。 萧潋意微声道:“再有来生,我……” 他眼珠轻轻一转,再也不动了。 更阑人静,风声尽止,天地之中,唯一轮明月无声高悬。 “……” 徐忘云拿着那根玉簪,如尊木雕般久无动静,半响,他猛地往回一推,将那玉簪推回萧潋意无力的手中,咬牙道:“……不。” 他的声音低极了,寂静中,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不。” 徐忘云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 他使力将萧潋意背起来,那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盛怒烧过,余烬堵住了他的口鼻,叫他脑中霎那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再快——! 他步伐飞快,鬼影一般掠过京城数道瓦墙,跑出了皇宫,跑出了京城,顺着山道跌跌撞撞一路上行,活似逃命般,奔上了一座山头。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四君山半山腰上了。 徐忘云脑中空白,全凭本能驱动脚步,直直奔着后山而去。四君山已久无人来往,地上野草生了半人高,早没了人气。他带着萧潋意穿过高低野草,面颊被叶片割破了也不知道,跑到尽头,眼前路终于渐渐开阔,现出了一潭清凉的山泉来。 那山泉位置隐蔽,最上头有股细细瀑布淌得清澈,水流亮如水晶,见不着半点杂志。徐忘云方一靠近,迫不及待地将萧潋意往那潭水中一丢,萧潋意咚一声砸进潭水中,浑身污血霎那将那潭水染得黑红,涌起水花摇晃片刻,又渐渐平静了下去。 萧潋意浮在水面,了无生气的手脚随波澜飘荡着,面上已没了半分活人气息。 夜深水静,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动静。 徐忘云怔在原地。 ——然后呢? 他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水面,看着水中无声无息的萧潋意,一时竟觉呼吸困难,只恨不得能杀到黄泉地府,将萧潋意那缕幽魂拉回人间。 不是说这处潭水有奇效吗?不是说这水能修好人的经脉吗?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怎么办?他几乎是绝望地想:师父,我该怎么办? 空谷寂若死灰,自然无人应他。 徐忘云心神俱乱,恍然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忽听“喀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裂了。 徐忘云下意识低头,借着天上月光,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是他忙乱间随手扔下的佩剑。 乌木的剑柄竖着裂开了个口子,将那剑柄从中分成了两半。 裂口中,静静躺着颗漆黑的药丸。 徐忘云脑中轰隆一声响。 ——“师父,那我的剑,有名字吗?” “有啊!”荣清摸了摸他的脑袋,面上笑容似有深意,“你记好了——它叫逢生。” “逢,生。”年幼的徐忘云一字一顿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问他:“师父,为什么叫逢生?” “草木蔓春,峰回路转,此为逢生。”荣清拿起那把剑晃了晃,“这剑柄里,藏着一颗神药,能叫人五脏重铸,六脉俱通,是我伴鹤门传下来的宝贝。今日为师传给你,你若用不上最好,用得上也便罢了,都是造化。” 徐忘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朗声道:“师父,我记得了!” ——大股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 徐忘云颤抖地吸了一口深深的气,抖着手,将那药丸从剑柄里拿出来。 原来毕生所求之物,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他跳下潭水,揽着萧潋意站直了,急切掰开他的嘴,浑身犹如过万千虫蚁爬过般止不住地颤栗,小心,又万分诚惶诚恐地将那药丸塞进他的口中。 萧潋意猛地闷咳了一声。 万物寂静一瞬,忽然,池面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如潮涌般翻滚起来,扑闪着数千水花,将萧潋意惨白的身体裹了进去。 一丝晨曦终于刺破了深沉夜幕。 徐忘云浑身颤抖,竟似劫后余生地仰起头,终于落下泪来。 那颗神药能将人全身破损的经脉重连,但要起效用,服药之人会心脉俱停假死三日。待到三日后,重铸的心脉回连,先身躯不能动,五感丧失,再慢慢逐一恢复,鬼门关走上一遭,全身经脉根根生好,这才痊愈。 徐忘云将从前师父在时的旧屋收拾出来,将萧潋意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萧潋意无知无觉,气息起伏全无,手脚冰冷惨白,犹如是具尸体。 徐忘云便抱着他那把没有剑柄的剑,日夜守在他床边寸步之外的地方,有时夜半惊醒,惶惶去寻床上萧潋意的身影,他怕自己看到的已是副白骨。 三日到,萧潋意单薄的胸膛,终于有了些微弱的起伏。 头次发现他胸膛似乎是在动时,徐忘云盯着那里,直愣了好半晌。 但也只是那丁点起伏,除此之外,一连多日,便再无其他了。 徐忘云与他同待在这处屋子里,只偶尔白天出门挑水。有一日,他挑了满满一桶水正往山头走,走到一半,忽毫无预兆地将水桶一丢,倏然转身跪下,向着山外缭绕云雾,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山上碧绿草叶上,有露珠轻轻滑落。 这日夜里,徐忘云抱剑倚墙而眠,半夜突然惊醒,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床榻,寂静夜色里,忽听着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徐忘云猛地站起来,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没有出声,往床榻旁走了两步。 萧潋意躺在床上,很微弱且艰涩地抽着气,好像每次呼吸都会扯得他全身抽痛。他像是还没完全清醒,茫然之中不知周边情况,下意识低低叫了句:“阿云?” 徐忘云站在他床边,没有出声。 萧潋意像是犹在梦中未醒,得不到回应,六神无主,不住地重复叫他,“阿云,阿云?” 出言字字嘶哑,尾音撕裂,像砂纸擦过粗糙旧石。 徐忘云只字不言地站着,末了,轻轻将手中剑丢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萧潋意犹如未闻,仍不住惶恐地叫他。徐忘云瞧出他还是听不见,沉默半天,伸出了手,轻轻地,碰上了萧潋意的手背。 萧潋意便刹那静了。 ——萧潋意五感之中,最先恢复的,是他的触觉。
第91章 柳芽酒 萧潋意在沉睡。 徐忘云坐在床旁凳上,安静地看他。 方才破晓,天际只染上朦胧一层鱼白,矮小屋中昏暗,从徐忘云这头看过去,只能看到床上躺了个模糊的黑影,胸膛微弱起伏着。 徐忘云沉默地看着。 许久,屋外忽一声鸟啼,短促破开了清晨寂色。顺着那低矮的窗子,徐忘云侧头朝外看了眼,见窗外群山重重,云雾低垂,无人打理的野草生得肆意,坠着晶莹朝露,引来成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闪着羽翅采珠果腹。 床上的人忽发出了声低吟。 徐忘云又被那声引去了视线。床上那黑影像是睡得不安稳,身子很细微地动了几下,喉咙中模糊发出几声听不出详意的低吟,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徐忘云沉默了会,伸出手,用手里的剑鞘戳了戳那人的身子。 床上那人果然立竿见影地安静下来。 昨晚整整一夜,萧潋意几乎是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如此闹一次,也不知他是在做噩梦还是被生筋修脉所带来的疼痛给折磨的。他余下四感未复,听不着也看不见,徐忘云便拿着剑守在他床边,听着他有动静就用剑戳一戳他,告诉他身边有个人在,也算作安抚。 出乎意料的,竟还真得很有效果。 鸟啼声渐高,晨雾慢慢散去。徐忘云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佩剑束回腰上,起身拍了拍手,弯下腰,使力将床上的萧潋意打横抱了起来。 萧潋意无知无觉,睡得昏沉。徐忘云冷而清冽的眼目不斜视,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着他,抱着他走至后山那汪清潭处,将他放在了岸边。 他木着脸,手放在萧潋意衣襟上往外一拉,神情冷静而毫无波澜,眨眼便将萧潋意从上到下剥了个精光,接着伸手轻轻往后一推,将他整个推进了潭水里。 服药过后,还需得在每日朝露尽时将人浸在潭水里,以寒潭气疏透浑身经脉——这是幼时荣清将这把剑交给他时,特地交代给他的。潭水不深,人若盘腿坐进去,水面刚刚好能至人胸口处。徐忘云扶着他坐直了,将他摆成个盘腿靠着石壁坐着的姿势,略略平了口气,就着这个姿势,伸手入了潭水,汇内力至掌心,引着寒潭气,替他寸寸修复起断了的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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